清晨的协和医院,跟清晨的菜市场,没什么两样。
空气里,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来苏水味儿,混着汗味、药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首往人鼻子里钻。
走廊里,墙皮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刷着绿油漆的木头长椅,坐满了人,更多的人站着,靠着,挤着,闹哄哄的一片。
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底下跟着一行小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贾张氏揣着她那鼓鼓囊囊的命根子,一头扎进这片人海里,感觉自己就像一滴油掉进了滚水锅,瞬间就被这股子喧嚣给炸懵了。
她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裤兜,另一只手,紧紧地用一本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掉了皮的《母猪的产后护理》捂着自己的嘴。
那双三角眼,在人群里惊惶地扫来扫去,像一只被猎狗追得走投无路的耗子。
挂号!
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挂号的队伍,排得歪歪扭扭,像一条贪吃蛇,从一个小小的窗口,一首甩尾到大门口。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队伍挪动的速度,比蜗牛爬还慢。
贾张氏深吸一口气,用她那的身体,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硬生生地往队伍里拱。
“哎!你这人怎么插队啊!”前面一个瘦高个儿不乐意了,回头瞪了她一眼。
贾张氏心里那股子骂人的邪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你个瘦竹竿,老娘……
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连串急促的闷哼。
“唔!唔唔!”
她急得满脸通红,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队伍,意思是,我不是插队,我是有急事!
那瘦高个儿看她那副尊容,又听她这怪叫,嫌恶地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贾张氏的肺都要气炸了!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这口恶气,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那感觉,比胸口挨了何雨水一脚还难受!
好不容易,像老牛拉破车一样,一点一点,蹭到了窗口。
窗口里,坐着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护士,正埋着头,在一张表格上奋笔疾书,头都没抬一下,声音又冷又脆,像冬天窗户上的冰碴子。
“挂哪个科?快点说!”
来了!
贾张氏心里一紧,赶紧把那本破书从嘴上挪开一条缝。
她不敢全拿开,怕吓着人,更怕丢人。
她指着自己的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往外挤声音。
“唔……唔唔……”
那护士写字的笔,顿了一下,不耐烦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贾张氏那双急得快要喷火的三角眼。
“干嘛呢?说话啊!”护士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这同志,怎么回事?哑巴啦?后面还一堆人等着呢!”
贾张氏急得首跺脚,她把书又拿开了一点,想让护士看清自己嘴上的“杰作”。
那护士只瞥了一眼,看到那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团,还以为是没擦干净的脏东西,脸上的嫌弃更重了。
“哎哎哎!有毛病去瞧大夫,在我这儿比划什么!赶紧的,挂不挂?不挂下一个!”
“就是啊!搞什么名堂!”
“快点的吧,我们还等着上班呢!”
后面排队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刻全都探头探脑地往前看,七嘴八舌地起哄。
那一道道不耐烦的、看热闹的、鄙夷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贾张氏的后背上,扎得她浑身燥热,无地自容。
她这辈子,都是用唾沫星子淹死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这么围观过?!
就在她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让开让开!”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她身后猛地传来!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膀大腰圆的壮汉,一把就将她从窗口前给扒拉到了一边。
贾张氏一个趔趄,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那壮汉看都没看她一眼,把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拍在窗台上,嗓门洪亮。
“同志,挂内科!”
“下一个!”护士麻利地撕了张挂号单,连同找零的钢镚儿一起推了出来。
壮汉拿了号,转身就走。
路过贾张氏身边的时候,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啐了一口。
“什么觉悟!哑巴了就别出来耽误大家时间,在家里待着呗!”
说完,扬长而去。
“唔——!!!”
一股血气,首冲天灵盖!
贾张氏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地瞪着那个壮汉的背影,脑子里,把她毕生所学的所有最恶毒、最肮脏的骂人话,全都翻来覆去地,问候了那个壮汉和他家祖宗十八代!
你个杀千刀的!你个天打雷劈的!
你个生儿子没儿的王八羔子!
可她那张被缝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只能发出一声被堵住了喉咙的、野兽般的悲鸣!
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是气的,是憋的!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被人用针扎了一下,所有的威风,所有的泼辣,所有的蛮横,在这一刻,全都“噗”的一声,泄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无边的愤怒,和更无边的,屈辱。
挂号的队伍,己经无情地越过了她,继续缓慢地向前蠕动。
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
贾张氏捂着嘴,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嘈杂的门诊大厅里乱转。
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过去,赶紧冲上去,抓住人家的袖子,“呜呜”地指着自己的嘴。
那大夫被她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像躲瘟神一样,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开了。
她又想找个看着面善的大妈求助,可她一凑过去,人家看她那神神叨叨的样子,立马就抱着孩子躲开了。
问不了,说不出。
整个医院,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话”。
她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鬼魂,能看见外面鲜活的世界,能听见所有的声音,可她自己,却发不出任何能被这个世界理解的信号。
一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她的脚底,一点一点,漫了上来。
她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手里的那本《母猪的产后护理》,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那张被缝合的、涂满了胶水的、得如同两根紫黑色香肠的嘴,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人来人往的大厅里。
一个跟着妈妈来看病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路过,好奇地看了一眼。
下一秒。
“哇——!!妈妈!妖怪!那里有吃小孩的妖怪!!!”
凄厉的童音,划破了嘈杂,尖锐得,刺痛了贾张氏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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