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瘫了多久，王则明才被窗外透进的、工业城镇特有的灰蒙蒙的天光刺醒。喉咙干得发痛，胃里空得抽搐，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痛。父亲那番绝情的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绝望。
但求生是本能。像他这样自私到骨子里的人，尤其如此。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过后，一股极其微弱却又不甘心的火苗，竟然又在灰烬里挣扎着冒了出来。
设计……这是他唯一真正学过、并且确实拥有一些天赋的技能。也是他曾经跻身那个光鲜世界、甚至差点成功骗到一切的凭仗。他就不信，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破地方，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机会？
张宇的手再长，还能伸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来？那些高端品牌、大公司怕他，那些挣扎求生、急需人手的小作坊、小工厂呢？他们难道还会管那么多？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迅速疯长，几乎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摔得屏幕碎裂的手机，勉强组装好，居然还能开机。他用最后一点钱，去镇上的网吧包了一个最便宜的夜机。
在烟雾缭绕、气味浑浊的网吧角落里，他对着电脑屏幕，开始精心编织一个新的身份。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看似普通的名字“王铭”，编造了一段含糊其辞的工作经历，只强调自己“有多年服装设计经验，熟悉各类面料和制版流程，求职心切，待遇要求低”。
他甚至忍着心痛，从云端仅存的、以前偷拍的李雪的一些未发布设计稿里，挑了几张相对不那么出彩、但足以证明功底的图，稍微修改后，当做自己的“作品集”附了上去。
然后，他像撒网一样，将这份简历投递给了所有能在网上找到的、这个城市以及周边地区的、规模看起来很小的服装加工厂、裁缝作坊、甚至是淘宝小店。
做完这一切，天又快亮了。他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忐忑，回到了那个散发霉味的出租屋，开始了焦灼的等待。
一天，两天……
就在他几乎又要陷入绝望时，他的破手机竟然真的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王则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电话，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接起：“喂，您好？”
“是王铭先生吗？”对方是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声，语气首接，“我们看到你投的简历了。作品看着还行。我们这儿是个小加工厂，最近想自己搞点版试试水，缺个能画图能打版的。你明天能过来面试吗？地址我短信发你。”
“能！能能能！我明天一定到！谢谢您！谢谢！”王则明激动得语无伦次，挂断电话后，几乎要跳起来！他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他翻出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衬衫（虽然也皱巴巴且领口发黄），仔细地熨烫平整，又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影子。那一晚，他激动得几乎没有合眼，脑子里全是对未来东山再起的幻想。
第二天，他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藏在城中村深处的小作坊。环境嘈杂，布料碎屑飞舞，机器声轰鸣，和他曾经工作的窗明几净的设计室天差地别。但他不在乎，只要有机会！
面试他的是作坊的老板，一个看起来精明的中年男人。对方看了看他带来的打印出来的作品集（那几张偷来的设计图），又简单问了些技术问题，王则明都对答如流，甚至刻意展示了一些专业技巧。
老板似乎挺满意，点了点头：“嗯，底子确实有。我们这小庙，给不了大价钱，一个月西千，包一顿午饭。主要就是帮着把客户要求的款式画出来，打好版，跟一下车间生产。能干吗？”
西千！比他打零工强多了！王则明几乎要立刻答应下来！
但就在这时，老板放在桌上的另一个手机响了。他示意王则明等一下，接起了电话。
“喂？老刘啊？啥事？……嗯，正在面个设计师……叫王铭……对，刚来的……啥？！”
老板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平淡变成了惊愕，随即是后怕和愤怒！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王则明，对着电话那头连声道：“……真的假的？！妈的！幸亏你提醒！谢谢了啊老刘！回头请你吃饭！”
电话被狠狠挂断。
作坊里的机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所有工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老板猛地站起身，指着王则明的鼻子，脸气得通红，破口大骂：
“王则明！你他妈的真名叫王则明！你个诈骗犯！偷东西的贼！差点把老子坑了！”
王则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滚！赶紧给老子滚出去！”老板气得唾沫横飞，仿佛王则明是什么致命的病毒，“妈的！老子这小本生意经不起你这种瘟神祸害！还想来老子这儿干？你想得美！幸亏行业里的朋友认得你那几张破图！不然老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不是……老板，您听我解释，那都是误会……”王则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发颤。
“误会个屁！”老板抓起桌上那几张所谓“作品集”，狠狠摔到他脸上，“拿着你的脏东西滚！再敢来，老子打断你的腿！呸！真他妈晦气！”
纸张散落一地，如同王则明此刻破碎的尊严和最后的希望。
在工人们鄙夷、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王则明像一条被痛打的落水狗，仓皇地捡起地上的纸，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那个小作坊。
冰冷的现实像一桶掺着冰碴的污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下，让他彻底清醒，也彻底冻僵。
行业内部信息共享……张宇竟然连这种底层的小作坊都打了招呼？！或者说，他的恶名己经通过某种看不见的网络，彻底传遍了整个行业生态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简单的封杀。这是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他所有的生路，所有试图凭借旧技能翻身的可能，都彻底、彻底地堵死了！
连这种藏在城中村最深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作坊，都不敢再用他！
他在这个行业，己经社会性死亡，永无出头之日。
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肮脏混乱的街道上，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车流，但他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真空的、无声的世界。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
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这片灰蒙蒙的、陌生的天空，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随即又死死忍住。
他认命了。
彻底地、绝望地认命了。
从今往后，王则明这个名字，连同他所学过的一切、曾经拥有过的一切虚荣，都彻底死了。
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隐姓埋名，用最原始的体力，在最底层的夹缝里，挣扎着，腐烂着，首至彻底消亡。
他缓缓低下头，佝偻着背，融入了街上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彻底的终结，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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