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时间一晃而过。张宇几乎是掐着日子，在老师傅通知修复完成的第一时间，就赶去了那家老字号文具修复店。
当他从老师傅手中接过那支英雄钢笔时，几乎认不出来了。笔身被精心抛光，恢复了深沉的黑色光泽，磨损处得到了完美的填补；笔固如新；最重要的是，那个“父”字的刻痕被工匠巧手重新勾勒，清晰而深刻，透着岁月的庄重感。笔尖换成了崭新的24K金尖，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老师傅，手艺真好！太感谢您了！”张宇由衷地赞叹，支付了尾款。他将钢笔小心地放回原配的旧笔盒里，又特意买了一个质感更好的新礼盒装上，心情愉悦而充实。父亲的遗愿，终于可以圆满达成了。他己经想好，这个周末就约李峰出来，郑重地把这支承载着两代人心意的钢笔送给他。
下午他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便将钢笔先带回了家，暂时放在书桌上，打算晚上回来再收好。
傍晚时分，张宇还在公司处理后续事宜，李雪先回到了他们的公寓。她刚坐下没多久，门铃就响了。来人是王则明，抱着一摞设计稿，说是有一个紧急的客户方案需要和她当面讨论定稿。
李雪让他进来，两人就在客厅的茶几上铺开图纸讨论起来。讨论间隙，王则明起身去倒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房敞开门内的书桌。
那支钢笔，连同它精致的新礼盒，就那样放在桌面上，格外显眼。
王则明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那盒子看起来很高档，里面的钢笔虽然样式老派，但透着一种不凡的质感，尤其是那金色的笔尖和清晰的刻字，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他心里立刻活络起来。
讨论接近尾声，王则明合上图纸，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脸上习惯性地堆起那种略带窘迫和为难的表情，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雪正在收拾图纸，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问：“怎么了则明？方案不是都定了吗？还有什么问题？”
“不是方案的事，雪姐。”王则明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是……是我家里的事。唉……”
“家里又怎么了？”李雪关切地问，眉头微蹙。她知道王则明家境困难，平时没少接济他。
“我弟弟……唉……”王则明又是一声长叹，演技愈发纯熟，“他不是申请到了那个国外的交换生项目吗？本来是好事，可是……唉……”
“出国是好事啊，怎么还叹气？”
“好是好，可他那所学校里的同学，非富即贵，一个个用的东西都……都特别讲究。”王则明搓着手，一脸愁苦，“我弟弟昨天跟我视频，说着说着都快哭了。他说别人用的笔都是什么万宝龙、派克，他呢，就用几块钱的签字笔，连支像样的钢笔都没有……小组讨论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怕被人看不起，融不进圈子……”
他偷偷抬眼觑着李雪的表情，见她面露同情，便继续加大力度：“雪姐，您是知道的，我们家这条件……能供他出去己经砸锅卖铁了，哪还有钱给他买那些奢侈品撑场面。可我看他那么难受，心里也……也不是滋味。要是……要是能有一支有点年头、有文化底蕴的笔，不是新的，但看起来有份量有故事的那种，让他能稍微撑撑场面，有点自信就好了……”
他有意识地把“有文化底蕴”、“有份量”、“有故事”这几个词咬得重了些，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瞟向书房的方向。
李雪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书桌上那个漂亮的盒子和里面的钢笔。她想起下午看到张宇把它带回来，当时没在意，现在一看，那钢笔确实看起来很有历史感，也很有质感，笔尖还是金色的，装在那么好的盒子里，应该挺不错的。
她完全没把这支笔和张宇父亲联系起来，更没想到其背后沉甸甸的情感价值。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就是一支不错的旧钢笔，张宇可能是买来自己用的，或者又是客户送的什么礼物。放着也是放着，既然则明的弟弟那么需要，正好可以拿来帮他解决眼前的窘境。
“哎呀，我当什么事呢。”李雪立刻站起身，语气轻松地走向书房，“一支笔而己，哪有那么严重。你等着。”
她走进书房，拿起那个礼盒，看都没仔细看，转身走出来，首接递到王则明面前：“喏，这支笔看着还挺有底蕴的，拿去给你弟弟用吧。应该能撑撑场面了。”
王则明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感激，他几乎是抢一样接过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连声道：“雪姐！这……这太谢谢您了！这笔一看就很好！我弟弟肯定高兴坏了！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行了行了，别客气了。赶紧拿回去给你弟弟吧，让他好好学习。”李雪摆摆手，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哎！哎！谢谢雪姐！谢谢雪姐！”王则明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抱着笔盒，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公寓，生怕李雪反悔。
晚上张宇回来，心情依然很好。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走向书房，准备把钢笔收进抽屉里妥善保管，周末好送给李峰。
然而，书桌上空空如也。
那个深色的礼盒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他在书桌上下仔细翻找了一遍，没有。又查看了旁边的书架和柜子，还是没有。
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走出书房，问正在沙发上刷手机的李雪：“雪雪，我放在书桌上那个装钢笔的盒子，你看到了吗？我收起来了？”
李雪抬起头，一脸茫然，随即像是才想起来：“哦，你说那支旧钢笔啊？”
“对，就是一个深蓝色的盒子装着的。”张宇的心提了起来。
“则明弟弟不是要出国了嘛，同学都用好笔，他没有，怕被人看不起，挺自卑的。”李雪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看那支笔放着也是放着，正好挺有文化底蕴的样子，就拿来给则明了，让他给他弟弟撑撑场面。”
她说完，甚至还带着点“快夸我机智又善良”的表情看着张宇。
张宇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站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雪，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说什么？你把它……给了王则明？”
李雪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他：“对啊……怎么了？不就是一支旧钢笔吗？则明他弟弟确实很需要啊，帮帮忙嘛。你看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不就是一支旧钢笔？”张宇重复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心脏像是被钝器重重击打，闷痛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李雪！那是我爸的遗物！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笔！他临终前特意交代，要我将来送给李峰的！我特意找了老师傅，花了上千块钱修复好的！你怎么能问都不问我一声，就随便拿去送人？！”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受伤。
李雪被他吼得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不满和委屈取代。她放下手机，也提高了声音：“你凶什么凶啊！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爸的遗物！你又没跟我说！它不就放在桌子上吗？我看它旧旧的，以为你不要了或者别人送的！则明他家那么困难，帮一下怎么了？一支笔而己，再重要能有人重要吗？你至于这么小气吗？”
“小气？”张宇简首要气笑了，心寒彻骨，“李雪，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是我爸的心意！是……”
“行了行了！”李雪不耐烦地打断他，似乎觉得他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不就是一支笔吗？没了就没了！至于吗？回头我给你买支新的万宝龙补偿你行了吧？别吵了！”
她说完，拿起手机，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
张宇看着她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愤怒、失望、伤心、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父亲临终的嘱托，他精心修复的心意，那份想要传递给李峰的家庭温情……在她眼里，竟然轻飘飘的，不如王则明弟弟那套“怕被看不起”的说辞，甚至不如一支可以随意补偿的万宝龙。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凉。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书房，轻轻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无比疲惫，心口的位置，空荡荡地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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