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宫钟低沉悠长的嗡鸣便穿透了重重宫阙。
嬴政在那张宽大冰冷的玉榻上睁开眼，眼底几乎没有刚醒时的朦胧。昨夜他睡得极浅，少年的身体疲惫不堪，属于李维的那部分意识却始终警醒，如同绷紧的弦，聆听着宫宇间每一丝可疑的动静。
无需他出声，殿外候着的宦官宫女便鱼贯而入，无声而迅捷地侍奉他起身。玄色的诸侯冕服层层加身，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压上发顶，垂下的玉珠轻微晃动，在他眼前切割着视野，也遮蔽着他过于锐利的眼神。
他任由摆布，如同一个真正精致的人偶，目光却透过晃动的玉旒，冷静地审视着每一个近前侍奉的宫人。他们的手指是否稳定，呼吸是否均匀，眼神是敬畏，是麻木，还是藏着别样的心思？
“大王，时辰将至，该启程往章台宫了。”依旧是昨日那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声音掐得又细又柔，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嬴政没有看他，只是极轻地颔首，从喉间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车驾己在殿外等候。登上轺车，在侍卫的簇拥下驶过咸阳宫高耸的宫墙与漫长的甬道。晨风带着寒意灌入车中，吹得玉旒叮咚作响。他端坐着，面无表情，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微微蜷缩。
章台宫巍峨矗立，殿门洞开。
当他迈步走入时，殿内原本低沉的议论声霎时一静。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落在这位年幼的君王身上。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漠然，有不易察觉的轻蔑，或许还有极少数的、深藏的忧虑。
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冕服之上。属于少年嬴政的记忆带来一阵本能的心悸与怒意，却被李维强大的理智死死压住。
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过丹陛之下。
最前方，文信侯吕不韦身着侯爵冕服，姿态看似恭谨，却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百官的最前列，几乎与丹陛平齐。他面容沉静，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低垂，仿佛专注于笏板，却又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沉稳，不，是傲慢。那是一种长久掌握权柄、视王座如无物的傲慢。
嬴政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就在吕不韦侧后方不远，一个同样身着华服，却与周围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男人——长信侯嫪毐。他并未如其他朝臣那般低眉顺目，反而微微昂着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笑意。他的眼神大胆地迎上嬴政的车驾，甚至在那目光相触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眉梢，那里面掺杂着谄媚、得意，还有一丝……近乎挑衅的狎昵。
仿佛在说：看，你这小儿，坐在上面又如何？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窜起，几乎要冲垮理智。嬴政感到这具身体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涌上头顶，呼吸都为之一窒。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利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面部肌肉的静止。
他强迫自己转开目光，不再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车驾在御座前停稳。宦官尖细的声音唱喏：“大王驾到——”
百官依礼参拜，山呼之声在殿中回荡。吕不韦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嫪毐也随之下拜，但那动作透着一股敷衍和轻慢。
嬴政在御座上坐下，宽大的袍袖铺展开来。他沉默着，如同往日一样，听着吕不韦主持朝议，听着百官禀奏着各地的政务、军情。
吕不韦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处理政务干脆利落，不时征询几位重臣的意见，却唯独……几乎没有向上看一眼，询问御座之上那位名义上最高统治者的意思。朝臣们似乎也己习惯，所有的讨论和决断，都围绕着那位仲父进行。
他就像一个坐在高处的泥塑木雕，一个必须存在、却又被完全忽视的象征。
李维的记忆里，关于这段历史的描述冰冷而客观。但只有亲身坐在这里，才能体会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处不在的压制。权力不在他手中，甚至不在他身边，它流淌在丹陛之下，汇聚在吕不韦的一言一行之中。
朝议的内容，关于漕粮，关于边境的摩擦，关于某个郡县的灾情……他听着，属于李维的那部分意识飞速运转，结合着历史知识和对人性的理解，分析着每一句话背后的利益纠葛和潜在信息。
但他始终沉默。
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他需要记住这一切，记住此刻殿中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谁在积极附议，谁在沉默观望，谁的眼神里藏着不甘？
退朝的钟声终于响起。
百官再次行礼。嬴政起身，在宦官的簇拥下离开御座。走下丹陛，经过吕不韦身边时，这位仲父才仿佛刚刚注意到他，微微躬身，语气平和无波：“大王慢行。”
嬴政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用鼻腔发出一个“嗯”声。
经过嫪毐身前时，那人甚至没有完全躬身，抬起眼的瞬间，嘴角那令人不适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嬴政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径首从他面前走过。
走出章台宫，登上车驾。冰冷的晨风吹在脸上，稍稍驱散了殿中带来的压抑与恶心。
玉旒在他眼前晃动，咸阳宫的天空灰蒙蒙的。
隐忍。
他再次于心底咀嚼这两个字，如同吞咽下裹着蜜糖的刀片。
但在那冰冷的目光最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凝聚，坚硬，冰冷，锐利。
用户27308319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6Y8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