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些许，阳光透过高窗，在章台宫偏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但空气依旧凝滞，带着竹简陈旧的霉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嬴政跪坐于案后，面前堆积着如小山般的竹简、木牍。这是吕不韦着人送来的“待批”奏报，美其名曰请大王熟悉政务。实则，每一卷都己由相府属吏批注好了处理意见，他只需看过，然后用印即可。
一个完美的、体面的傀儡。
案几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光滑的玉圭。属于李维的那部分灵魂，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阅读、记忆、分析着这些两千多年前的“文件”。赋税、刑名、工程、官吏任免……枯燥繁琐的文字背后，是庞大帝国粗糙而有效运转的齿轮。
而属于嬴政的那部分，则被一种沉闷的愤怒包裹。这些竹简的重量，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束缚的锁链。
殿外隐约传来争执声，打断了殿内的死寂。声音很快压低，但其中夹杂着算盘（或更古老的算筹）急促碰撞的噼啪声，和几句压抑着焦躁的低声抱怨。
嬴政抬起头，目光投向殿门方向。侍立在侧的宦官首领赵高立刻会意，小步趋前，尖声道：“何事喧哗？”
一个身着低级官吏服饰、额角冒汗的中年人被侍卫引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惊扰大王，臣万死！臣……臣是少府属下掌计，奉命核算去岁宫室修缮用度，与将作少府报来之数……始终、始终对不上，差了三百一十六钱……”
他说得又急又慌，显然深知在王前失仪的罪过。这显然是一笔烂账，两边衙门互相推诿，底下人算糊涂了，竟闹到了这里。
赵高眉头一皱，刚想呵斥将其拖下去。这等微末小事，也配烦扰王上？
“账册拿来。”
一个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少年清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赵高到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
殿内所有侍立的宦官都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御案后的少年君王。往日，大王对这些琐碎庶务是从不关心的。
嬴政的目光落在那惶恐的掌计身上，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情绪：“寡人看看。”
掌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将几卷沉重的竹简和一块划满痕迹的木牍捧上御案。竹简上密密麻麻刻着数字和物品名称，木牍上则是凌乱的演算痕迹，用的是这个时代通行的算筹计数法。
嬴政扫了一眼。问题很简单，无非是多项支出汇总时，传统的叠加核算方法繁琐易错，这掌计显然水平有限，反复核算不清，己然慌了神。
他沉默着。
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垂首，不知这位今日似乎有些不同的君王意欲何为。那掌计更是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嬴政伸出手指，点在一卷记录石料采购的竹简上，然后，在案几空白的绢布上，用指尖蘸了少许清水，写下了一个古怪的符号——“1”、“2”、“7”。
接着是第二项木材，“3”、“0”、“5”。
第三项人工，“8”、“9”。
他没有用算筹，只是这样一个个地将那些繁杂的汉字数目，转换成一种在场无人识得的、弯曲而简洁的符号，整齐地列在绢布上。
赵高偷偷抬眼，看着那些鬼画符般的痕迹，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与轻视。大王这是在……玩耍吗？
那掌计也偷瞥着，更是面如死灰。
嬴政无视所有目光。属于李维的，来自于现代最基本的教育——阿拉伯数字和竖式加法，在此刻跨越时空，悄然施展。
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生疏，但条理极清晰。将所有数字按位对齐，从个位开始，一一相加。逢十进一的规则在他脑中如同呼吸般自然。
不过片刻。
他停下手指。绢布上留下一列整齐的怪异符号和一个最终的结果。
他抬眼，看向地上面无人色的掌计，声音依旧平淡：“可是西百二十一钱？”
掌计猛地抬头，眼神茫然一瞬，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抓起算筹，在地上飞快地重新摆弄起来。算筹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算得额头再次冒汗，反复核对了三遍。
最后，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看地上的算筹，又看看御案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
“正……正是……西百二十一钱！”他伏下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大王神算！臣、臣愚钝……臣万死！”
殿内落针可闻。
赵高和那些宦官们脸上轻视的神色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茫然的震骇。他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王只是用手指划了些看不懂的东西，甚至没动用算筹，竟瞬间算清了这糊涂账？
嬴政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几乎要晕厥的掌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回那些待批的竹简上，淡淡开口：
“无误便退下。将数目核准，重录上报。”
“唯……唯！”掌计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力气，几乎是爬着退出了偏殿。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御案一角。
赵高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嬴政端坐着，目光掠过竹简上吕不韦属下批注的那些意见，眼神幽深。
他抬起刚才蘸水书写的手指，指尖微湿。
一点细微的水迹，悄然渗入紫檀木案几深色的纹理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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