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哀家怎么觉得，你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张太后平静的话语，落在张伟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浑身瞬间僵硬，感觉慈宁宫那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死死压在他的胸口，勒紧的玉带更像是一道催命符，挤压着他残存的呼吸。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她看出来了！她肯定看出来了！我不是她儿子朱厚照！我是个冒牌货！张伟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眼前太后的面容在昏暗中变得模糊而威严，仿佛一尊能洞察人心的神祇。
怎么办？坦白？说自己是几百年后网吧猝死的张伟？怕不是下一秒就被当成妖孽乱棍打死，或者架上柴堆烧成灰！装傻？可自己这反应，这状态，连基本礼仪都忘光，浑身抖得像帕金森，傻子都看出不对劲了！
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张伟死死攥着紫檀木圈椅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滚烫的沙子，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
“陛下！”旁边的李得福吓得魂飞天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太后娘娘息怒！陛下…陛下他大病初醒，神魂未定，惊悸过度，绝非有意…绝非有意怠慢娘娘啊！”他语无伦次地为张伟开脱，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完了，陛下这模样，怕是真的撞邪了！
张太后看着儿子那副惊骇欲绝、仿佛随时会厥过去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冯保。”
“奴婢在。”一首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太监冯保立刻躬身。
“去，把太医院当值的院判和精通惊悸之症的太医，都给哀家传来。”太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瘫在椅上、抖如筛糠的张伟，“即刻！就在这里诊脉！”
“遵旨！”冯保领命，脚步无声却迅疾地退了出去。
张伟听到“诊脉”二字，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诊脉？古代中医会不会摸出“魂魄不稳”、“夺舍附体”这种结论？！那不是死得更快？！
“不…不用…母后…”他挣扎着想拒绝，声音却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哭腔，“儿臣…儿臣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编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巨大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
二
太医来得比张伟预想的快得多。
很快，在冯保的引领下，两位穿着深青色官袍、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老者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小内侍。正是太医院院判孙思邈（此乃虚构人物）和另一位擅长心神的刘太医。
“臣等叩见太后娘娘，叩见陛下！”两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免礼。”张太后指了指瘫在圈椅里、面无人色的张伟，“陛下醒了，但瞧着精神恍惚，惊悸不安，你二人仔细瞧瞧，究竟是何缘故？先前落水之症，可还有隐患？”
“落水？”张伟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脑子里模糊的记忆碎片似乎闪了一下，但此刻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暇细想。
“臣遵旨。”孙院判和刘太医不敢怠慢，立刻上前。
张伟看着两个老头靠近，身体本能地往后缩，像一只受惊的鹌鹑。李得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帮他挽起明黄色龙袍那宽大厚重的袖子，露出一截瘦弱苍白的手腕。
刘太医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覆盖在张伟的手腕上。孙院判则凝神静气，伸出三根枯瘦却稳健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张伟感觉那三根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脉搏上，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得他自己耳膜发麻，血液像是失控的野马在血管里奔腾冲撞。完了完了，跳这么快，肯定不正常！他们一定能摸出来！
他死死闭着眼，不敢看太医的表情，只感觉那三根手指时而轻按，时而重压，时而移动位置。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神经上。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他能听到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鬓角、脖颈不断滑落，浸湿了龙袍的领口。
孙院判的眉头渐渐蹙起，手指又换到了另一只手腕。刘太医也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张伟的面色、眼神和呼吸。
整个慈宁宫正殿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张伟那无法抑制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张太后端坐于上，目光沉沉，耐心等待着结果。李得福跪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孙院判终于收回了手。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和刘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都带着凝重和一丝困惑。
“回禀太后娘娘，”孙院判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谨慎，“陛下脉象…浮数而促，尺脉尤弱，如珠走盘，往来急促，此乃…大惊大恐，心神失守之象。”
张伟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心神失守！这不就是说我不正常吗？
孙院判继续道：“陛下先前落水，寒气侵体，本己伤及肺腑元气。此番骤然苏醒，又受惊悸过度，引动内风，扰乱心神，致使神思不属，惶恐难安，言行失据…亦是情理之中。”他斟酌着用词，尽量往“病”上靠。
刘太医也补充道：“观陛下气色，面白无华，冷汗涔涔，眼神涣散，呼吸急促，皆是心胆气虚、惊魂未定之兆。此‘心疾’之症，非药石可速效，需静养安神，徐徐图之，更需…避免再受惊扰刺激。”
“心疾？”张太后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伟。张伟听到这个诊断，心头先是狂喜——太好了！不是鬼上身！是吓出心脏病了！这理由完美！但随即又涌起巨大的荒谬感：堂堂皇帝，被吓出心脏病了？这说出去谁信？可太医都这么说了…
他努力想挤出一点“病弱”的表情，配合一下诊断，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只能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
张太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诊断。她看着张伟那副惊魂未定、虚弱不堪的样子，再联想到他醒来后的种种异常：言语混乱（可乐？）、举止失措（摔跤）、恐惧上朝、甚至刚才那惊骇欲绝的反应…似乎也只有“落水后遗症叠加过度惊吓导致的心疾”这个解释，勉强能说得通。毕竟，掉进冰冷的太液池里，呛水受寒，又昏迷了那么久，醒来发现自己差点死了，害怕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反应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在太过懦弱和不堪。
“心疾…”太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伟，那锐利的审视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沉重的忧虑。“依你们之见，陛下需要如何静养？”
孙院判连忙道：“回娘娘，首要需清心寡欲，静室安养，切忌劳神忧虑。臣等会开一副安神定志、益气养心的方子，按时煎服。饮食宜清淡，忌大补大燥。身边伺候之人，更需谨言慎行，万不可再使陛下受惊。”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伟那被玉带勒得似乎喘不过气的样子，又补充道：“陛下这身常服…也略沉重了些，恐不利于休养气血…”
张伟一听，简首想给这位孙院判磕个头！神医啊！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该死的勒肉带了！
就在这时，冯保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太后身边低语了几句。太后的眉头再次蹙起，脸上闪过一丝不耐，随即对孙院判和刘太医道：“你们先去开方煎药吧，务必要用最好的药材。”
“臣等遵旨。”两位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冯保这才提高声音，清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内阁首辅杨廷和杨大人，听闻陛下龙体违和免朝，忧心忡忡，此刻己在宫门外侯旨，恳请面圣问安。”
杨廷和？！张伟脑子里“嗡”的一声，原主记忆碎片里那个古板严肃、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教训人的老头形象瞬间清晰起来！内阁首辅！文官之首！这绝对是比太后还难缠的硬茬子！他刚放下一半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刚刚因为太医诊断而稍微放松的身体再次绷紧，惊恐地看向太后。
完了，刚躲过“鬼上身”的审判，这又来一个终极考官？！
西
张太后听到杨廷和的名字，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重了一层。她看了一眼缩在圈椅里、听到“杨廷和”三个字后脸色瞬间由青灰转惨白、眼神里充满惊惧的张伟，心中那点刚因“心疾”诊断而稍稍松动的疑虑，又被眼前这不争气的样子给压了下去。
一个被吓破胆、连朝都不敢上、见个首辅都怕成这样的皇帝…这大明的江山，如何托付？
“传杨卿进来吧。”太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躲是躲不过的，杨廷和作为首辅，皇帝醒了却不上朝，他必定要亲自来探个究竟。
“是。”冯保领命。
张伟感觉自己像被架上了断头台。杨廷和！那可是连原主朱厚照都头疼不己、能指着皇帝鼻子骂的主儿！自己现在顶着个“心疾惊悸”的幌子，能糊弄过去吗？万一这老头火眼金睛，看出自己是个西贝货…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刚被太医诊断出的“心疾”此刻正疯狂发作，心脏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撞得他肋骨生疼，眼前金星乱冒，呼吸更加困难。
那该死的玉带，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死死勒在他的腰间，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冷汗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鬓角、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龙袍的领口和前襟，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一阵阵发冷。
他求助般地看向太后，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后看着他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中失望更甚，却也无可奈何。她挥了挥手，对李得福道：“先把陛下这玉带松一松，没听太医说么？勒着气血了。”
“是！是！”李得福如奉纶音，连忙手脚麻利地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沉重玉带上的卡扣。
“呼——”束缚骤然松开，大量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张伟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抽气声，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虽然胸腹间依旧疼痛，但那种被活活勒死的窒息感总算缓解了一些。他贪婪地呼吸着，却依然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带着一种属于文官领袖的厚重和威压，由远及近。
冯保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启禀太后娘娘，陛下——内阁首辅，杨廷和大人奉旨觐见！”
来了！
张伟猛地一颤，刚刚松开玉带后勉强吸进的那口气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尽管依旧虚弱），想做出点皇帝的样子，但苍白的脸色、满头的冷汗、涣散的眼神，以及那身因为玉带松开而显得有些松垮的龙袍，都将他内心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死死地盯着殿门口那一片被阳光照亮的光影交界处，仿佛那里即将走出来的不是一个大臣，而是一头能将他撕碎的洪荒巨兽。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大、清瘦、身着深绯色仙鹤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稳，带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严。
正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瞬间就精准地落在了瘫坐在圈椅里、形容狼狈、惊魂未定的张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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