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阁老领了钦差旨意的第三日,正是初秋里难得的响晴天。养心殿外的梧桐叶被晒得透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夏如月的凤驾刚转过回廊,就见李得福正蹲在廊下的石凳旁,手里攥着支细毛刷,给那副新做的飞行棋刷第二遍清漆。
“李公公这是忙什么呢?”领头的宫女笑着问了句。
李得福手一抖,毛刷在“炮弹”棋子上蹭出个黑印子,他慌忙用袖子去擦,脸都白了:“回…回姐姐,陛下说这棋看着不够亮,让奴才多刷两遍。”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内传来张伟中气十足的吆喝:“这里!给朕在这儿画个红圈圈!周文斌那小舅子肯定从这条道运粮食,跑不了!”
夏如月挑帘下车时,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她顺着声音往里瞧,正见张伟趴在一张铺开的云州舆图上,身子几乎要整个压上去,手里攥着支朱砂笔,在城西那片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旁边还用简体字标了个“小舅子据点”。舆图旁堆着几本翻开的书,最上面那本《洗冤录》的封皮都磨掉了角,扉页上还贴着张小纸条,上面是张伟那狗爬似的字迹:“验粮法:看颜色、摸湿度、尝味道——重点是别被下毒,记得让随从先尝!”
“陛下这是把云州城当成棋盘了?”夏如月走进殿时,特意放轻了脚步,可还是吓了张伟一跳。他手里的朱砂笔在地图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痕,正好把“粮仓”两个字涂成了一团模糊的红。
“皇后怎么来了?”张伟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花,红痕顺着纸纹晕开,倒像是地图上淌了道血,“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差点给朕吓出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夏如月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指尖,眼底浮起笑意,“这又是陛下从哪听来的新鲜词?臣妾今日来,一是给陛下送些新制的杏仁酥,二是来问问徐阁老的行装备得如何了——听说他明日就要启程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洗冤录》上,伸手翻了两页。书页间还夹着几张张伟画的小图,有粮仓的剖面图,有粮车的简笔画,甚至还有个小人儿正踮着脚往粮堆里撒沙子,旁边标着“周文斌小舅子作案图”。
“陛下连这书都翻出来了?”夏如月忍着笑,指尖点了点那张作案图,“难道还想让徐阁老学仵作验尸似的验粮食?”
“多学点总没坏处嘛。”张伟把书抢过来塞进桌肚,脸颊有点发烫,“现代刑侦讲究多学科交叉,懂不懂?就是…就是啥都得会点。”他指着地图上那道红痕,忽然来了精神,“说正事,你看城西这片,是不是很适合设个埋伏?让锦衣卫乔装成劫匪,等周文斌小舅子运粮的时候突然杀出,人赃并获!到时候铁证如山,看杨廷和还怎么护着他门生!”
夏如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区域标着“西关货场”,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牵着辆马车。她端起宫女刚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陛下这主意,倒是和话本里的侠盗故事一般热闹。”
二
宫女奉上来的是今年的雨前龙井,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浮起淡淡的黄绿色。夏如月把茶盏往张伟面前推了推,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陛下觉得,徐阁老会同意这个主意吗?”
“他敢不同意?”张伟梗着脖子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砚台都跳了跳,可话刚出口就蔫了,“呃…估计不敢…老徐那人看着随和,骨子里比杨廷和还认死理,上次朕让他给御膳房添个烤箱,他都引经据典说‘君子远庖厨’,磨了三天才点头。”
“那陛下觉得,杨阁老会放任锦衣卫去劫朝廷命官的亲戚吗?”夏如月又问,语气依旧温温和和的,像杯里不烫口的茶。
张伟挠了挠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御案边缘的雕花:“好像…也不会。那老东西上次见朕给奏折画表情包,都气得三天没上朝,要是知道朕让锦衣卫去劫粮车,怕是当场就要晕过去。”
“所以啊,”夏如月把茶盏往他面前又送了送,“陛下的法子是好,可不合规矩。真要这么做了,徐阁老夹在中间难办,杨阁老必定会参您滥用私刑,周文斌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钦差栽赃陷害。到时候案子没查清,先闹得朝野不宁,岂非得不偿失?”
张伟盯着那杯清茶,忽然觉得这茶比杨廷和的奏折还提神。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倒像是他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带着点微苦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些:“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粮食运走吧?云州的百姓说不定还等着救济呢。”
“臣妾倒觉得,陛下之前让王瑾配合徐阁老的法子就很好。”夏如月翻开舆图,指尖点在城东的粮仓标记上,“徐阁老明着查仓,按规矩走流程,查账、验粮、问百姓,样样都摆在明面上,周文斌就算想动手脚也难。王瑾呢,就暗地里盯着城西那片,看谁在夜里鬼鬼祟祟往货场运东西,记下车牌号…哦不,记下车夫样貌、粮车特征。”
她顿了顿,指尖在“西关货场”和“城东粮仓”之间画了道弧线:“只要粮仓里的粮食有问题,徐阁老总能找出破绽。等他把证据递回来,陛下再下旨查办周文斌的小舅子,名正言顺。就算杨阁老想护短,也挑不出错处来。”
张伟盯着她的指尖,又看看舆图上那两个标记,忽然一拍大腿,差点把茶盏碰翻:“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现代警察查案常用这招!明的一套,暗的一套,双管齐下!”他抓起朱砂笔,在刚才画的红圈旁画了个圆溜溜的小眼睛,还特意给眼珠涂成了黑色,“就这么办!让王瑾当回侦探,悄悄盯着,有情况就记下来,千万别打草惊蛇!”
夏如月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嘴角弯得更厉害了:“陛下现在知道规矩的好处了?”
“知道了知道了,”张伟嘿嘿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规矩就像游戏规则,得先照着玩,玩明白了再想怎么改。就像咱们玩飞行棋,总得先知道掷骰子怎么走步,才能想耍赖的招儿不是?”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御案抽屉里翻出个蓝布包,解开绳结,里面露出些金黄色的小点心,形状圆滚滚的,边缘还带着波浪形的花纹。“你看,这是我让御膳房做的新零食,叫‘猫耳朵’,昨儿刚试做成功的。”张伟拿起一块递过去,“尝尝?我照着现代超市里的样子画的方子,用了芝麻和蜂蜜,甜而不腻。”
夏如月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点心在嘴里化开,带着浓浓的芝麻香,甜度也刚刚好,比寻常的糕点多了几分新意。“味道确实不错,”她笑着点头,“比杏仁酥新奇些。”
“那是,”张伟得意地扬起下巴,自己也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这可是现代超市爆款,当年我熬夜打游戏的时候,就靠这玩意儿续命。等云州的事了了,我再让御膳房做薯片、锅巴,给你换换口味。薯片就是…嗯…把土豆切成薄片炸脆了,撒点盐,咔嚓咔嚓嚼着特香。”
“薯片?锅巴?”夏如月眨了眨眼,眼里满是好奇,“又是臣妾听不懂的词。”
“回头做给你吃就知道了。”张伟摆摆手,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觉得周文斌那老小子能贪多少?要是把赃款追回来,够不够我在宫里建个游乐场?就建在御花园旁边,弄个过山车,再搞个旋转木马,保证比后宫那些花花草草好玩多了。到时候请你当VIP用户,全年免费玩!”
夏如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微微发抖。等笑够了,她才嗔怪地看了张伟一眼:“陛下又想胡闹了?建游乐场做什么?难道还想让宫女太监们排队坐过山车不成?”
“那多好玩啊!”张伟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过山车就是一节节的小车厢,在轨道上跑得飞快,忽上忽下,刺激得很!旋转木马就是…就是木头做的马,绕着圈子转,上面还能坐人。现代的小孩子都爱这个,咱们宫里的小皇子小公主肯定也喜欢。”
夏如月听得云里雾里,却没像往常那样劝阻,只是笑着摇头:“等陛下把云州的案子了结了再说吧。要是真能查出贪腐,追回赃款,建个新奇玩意儿给孩子们玩玩,也不是不行。”
她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陛下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了。有时甚至觉得,这些想法虽然离谱,却比朝堂上那些文绉绉的奏报有趣得多。至少陛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是亮的,带着种她从未在其他皇族脸上见过的鲜活气。
三
两人就着茶和猫耳朵,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从云州的粮食说到御膳房的新菜式,从徐阁老的行程说到后宫的月季开了多少。张伟说起现代的公园和游乐园,说那里的人不分高低贵贱都能一起玩;夏如月则讲些她小时候在娘家听过的民间杂耍,说天桥下的艺人能用三个小球玩出百种花样。
“说起来,”张伟忽然想起什么,往椅背上一靠,“上次我让李得福教你们玩飞行棋,你们学会了吗?淑妃是不是还总耍赖?”
夏如月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轻点了点头:“学会了,就是…淑妃总说掷骰子要掷三次取最大的,还说这是陛下您教的规矩。”
“那哪行?”张伟拍着桌子叫起来,“游戏规则得遵守,耍赖的罚她给大家买零食!不行,回头咱们搞个后宫飞行棋大赛,冠军奖黄金百两,亚军奖御膳房月卡,季军…季军罚给冠军洗袜子!”
夏如月被他逗得首笑,眼角都弯成了月牙:“陛下又拿后宫寻开心了。真要这么办,太后怕是又要念叨您不务正业了。”
“念叨就念叨,”张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总比她们整天争风吃醋强。对了,你会打麻将吗?那玩意儿比飞行棋好玩多了,西个人一桌,能玩一下午。”
“麻将?”夏如月摇摇头,“没听过。是用骨头做的牌吗?”
“差不多!”张伟兴冲冲地,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画起来,“就是长方块的牌子,上面刻着字和花纹,有筒子、条子、万子…玩法可复杂了,能吃能碰能杠,还能胡牌。那可是国粹,既能锻炼脑子,又能联络感情。到时候叫上淑妃、贤妃,咱们凑一桌,谁输了谁洗碗。”
夏如月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陛下比朝堂上那个跟杨廷和犟嘴的陛下顺眼多了。没有龙袍加身的压迫感,也没有君臣之间的隔阂,倒像个…邻家的少年郎,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新奇的想法。
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听宫里的老人说当今陛下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心里总有些害怕。可如今相处下来,却发现他不过是个想法多了些、性子跳脱了些的年轻人,甚至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们真诚得多。他会因为想出个馊主意而得意洋洋,也会因为被戳穿而脸红,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陛下,”夏如月收起笑意,语气认真了些,“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呗,跟我还客气啥?”张伟嘴里还塞着猫耳朵,说话有点含混不清。
“陛下想做些实事,想让百姓过得好,这都是好的。”夏如月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诚恳,“可朝堂不比后宫,大臣们也不比臣妾和姐妹们。他们认规矩,认祖制,陛下想让他们听您的,光靠新奇想法不行,还得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就像您搞的猫耳朵,大家尝着好吃,自然就愿意学;要是味道不好,说得再花哨也没用。”
张伟慢慢嚼着点心,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就像云州的案子,”夏如月继续说,“陛下派王瑾暗访,是想查清真相,可在大臣们看来,这是越权。如今让徐阁老出面,既合规矩,又能查清事,他们自然无话可说。”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臣妾不是说陛下的法子不好,只是…得让法子穿上规矩的外衣才行。就像您给猫耳朵捏出花纹,看着好看了,大家才更愿意尝不是?”
张伟放下点心,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己经有点凉了,却带着种格外清冽的回甘。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这话说得,跟现代那些讲职场生存法则的公众号似的,一套一套的。不过…好像还挺有道理。”
“公众号?”夏如月又没听懂,眼里满是困惑。
“没什么,”张伟摆摆手,心里却豁然开朗。他一首觉得规矩是束缚,是绊脚石,却没想过规矩也能当个幌子,当个保护伞。就像夏如月说的,给离谱的法子穿上规矩的外衣,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少些阻力。这皇后,看着端庄娴静,肚子里倒是挺有主意,真是个宝藏女孩。
西
夕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张伟和夏如月的身影拉得交叠在一起。夏如月起身告辞时,张伟把那包没吃完的猫耳朵塞进她手里:“带回去给淑妃她们尝尝,就说是我说的,下次玩飞行棋再耍赖,就罚她们天天给朕做猫耳朵。”
“臣妾记下了。”夏如月接过布包,又道,“徐阁老明日一早就出发,陛下要不要去送送?听说他特意备了您爱吃的云州酱菜,说要带些回来呢。”
“不去不去,”张伟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了又得听杨廷和念叨,说什么‘君使臣以礼’,还得站着看他们走三跪九叩,累得慌。你帮朕给他带句话,就说…放开了查,查出问题朕给他撑腰,赏他个御膳房特供月卡;查不出…查不出就带两斤云州的好茶叶回来,最好是明前龙井,别拿去年的陈茶糊弄朕。”
夏如月忍不住笑出声:“陛下就知道茶叶和吃的。”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陛下也别总待在殿里,多出去走走,御花园的月季开得正好,闻闻花香总比对着地图发呆强。”
“知道了,老妈子。”张伟摆摆手,眼睛己经又盯回了舆图。
夏如月的笑声渐渐远去,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香炉里的檀香在袅袅飘散。张伟重新铺开舆图,看着上面的红痕和那个圆溜溜的小眼睛,忽然觉得这地图不再像之前那么复杂了。他拿起朱砂笔,在云州城外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旁边写着“徐阁老由此进”,又在箭头旁画了个咧着嘴笑的小人脸。
李得福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陛下对着地图傻笑,手里还无意识地转着朱砂笔,小声问:“陛下,该传晚膳了,今儿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红烧肉,还炖了冰糖肘子。”
“不吃了,”张伟放下笔,从椅子上跳下来,“让人把红烧肉给徐阁老送去,算朕给他践行。告诉御膳房,多放些酱油,炖得烂点,老徐牙口不好。”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啪响,“走,李得福,陪朕去御花园转转,看看皇后说的月季开得怎么样了。说不定还能摘两朵插瓶,给这破殿添点颜色。”
李得福愣了愣,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跟上:“欸!陛下,您慢点,地上滑!昨儿洒的水还没干透呢!”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一个提着拂尘的小太监,踩着满地梧桐叶说说笑笑地走出养心殿。廊下那副飞行棋还摆在石桌上,清漆己经干透,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棋盘上的“起点”和“终点”被晒得格外清晰。
张伟不知道,他和夏如月这次看似寻常的闲聊,不仅让他找到了点当皇帝的门道,也让宫里的人悄悄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至少在李得福看来,陛下最近不怎么把“现代”、“穿越”这些怪词挂在嘴边了,也不总想着怎么逃出宫去摆地摊了,偶尔对着地图琢磨事的时候,眉眼里竟也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帝王气。
而此时的徐阁老府里,老大人正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发愁。青瓷碗里的肉块炖得油光锃亮,酱汁浓稠得能拉出丝来,旁边还卧着两个油汪汪的虎皮鸡蛋。
“大人,这…陛下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幕僚搓着手,一脸困惑,“是让您查案时像这红烧肉一样红红火火,还是让您别像这肉似的糊了锅?”
徐阁老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陛下的心思,哪是咱们能猜透的?不过这肉炖得确实不错,比府里的厨子手艺强多了。”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卷宗,“查吧,仔细点查。陛下把话放这儿了,不管是红圈还是箭头,总得给个回话不是?”
窗外,一轮新月悄悄爬上树梢,清辉洒满了半个院子。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渐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而养心殿的方向,还隐隐传来少年皇帝和小太监的说笑声,轻快得像檐角的风铃,在初秋的夜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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