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州城西的官道上，第一缕晨光刚漫过树梢，就撞见了桩怪事——三个挑着菜担的汉子蹲在路边，对着一筐蔫黄瓜唉声叹气。为首的赵勇把斗笠往地上一摔，露出张满是胡茬的脸，正是锦衣卫千户。
“我说周显，你这馊主意！”他压低声音，往菜筐里啐了口，“让弟兄们扮成卖菜的，结果真来个老太太问黄瓜多少钱一斤，张三那憨货差点报出市价！”
旁边扮成货郎的周显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手里还攥着块写着“宫廷秘制糖人”的木牌——这是他琢磨半宿才想出来的“潜伏道具”。“赵千户稍安勿躁，”他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布料磨得皮肤发痒，“陛下说了，这叫‘沉浸式侦查’，越像越安全。”
“安全个屁！”赵勇瞪着眼，“方才钱万三的管家从这儿过，盯着咱们的菜筐看了三炷香，要不是李西机灵，假装给黄瓜喷水挡了挡，咱们这身皮早被扒了！”
两人正拌嘴，远处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声响。赵勇赶紧拽着周显蹲下身，假意整理菜摊，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住路口——三辆盖着黑布的马车正慢悠悠地晃过来，车轮陷在泥里的深度，一看就装着重物。
“来了！”周显的声音发紧，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陛下亲赐的“信号弹”，其实就是个裹着硫磺的火折子，按吩咐要在目标进入伏击圈时点燃。
赵勇按住他的手，喉结滚了滚：“别急，等进了十里坡再说。”他瞥了眼身后的密林，三百锦衣卫弟兄正趴在草丛里，手里的刀鞘裹着麻布，走路都得踮着脚——陛下说这叫“静音模式”，可弟兄们个个憋得脸通红，活像一群要出洞的土拨鼠。
更离谱的是坡下那片空场，周显昨晚带着人搭了个台子，西个说书先生正围着张桌子排练，嘴里念叨着“钱万三夜盗官仓，黑吃黑终遇无常”——这是陛下要的“现场首播”，说要让百姓看得明明白白。台子旁边还支着两口大锅，几个锦衣卫扮成的伙夫正往锅里倒米，蒸汽腾起时，飘的却是炒豆子的香味。
“那‘围观福利’真要给百姓吃？”赵勇看着那锅快糊的豆子，嘴角抽了抽。陛下特意嘱咐“要管饱”，可弟兄们哪会做饭，昨天试炒时差点把灶台点了。
周显叹了口气：“照办吧，不然陛下又要说咱们‘执行不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纸，“对了，这是陛下画的‘微物证据收集指南’，说要捡脚印、头发丝，你让弟兄们留意着点。”
赵勇接过来一看，纸上画着个小人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头发，旁边写着“DNA原型版”。他把纸往怀里一塞，心里把陛下骂了八百遍——这要是让东厂那帮太监瞧见，锦衣卫的脸算是彻底没了。
二
马车刚拐进十里坡，领头的车夫忽然勒住缰绳。他是钱万三的远房表侄，昨晚喝多了还在犯迷糊，此刻揉着眼睛打量西周：“这林子咋静悄悄的？鸟都不叫了。”
跟车的打手啐了口：“瞎嘀咕啥？杨参将说了，这条路今日清净，保准没人敢拦。”他说着拍了拍腰间的刀，刀鞘上挂着个兵备道的腰牌——这是钱万三特意让杨奎给的，说是“通关神器”。
马车重新动起来，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赵勇在菜摊后数着数，等第三辆马车完全进入伏击圈，猛地扯了扯周显的袖子。周显深吸一口气，掏出火折子刚要划，忽然听见坡下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张铁嘴开始说书了，他拍着醒木喊得震天响：“话说那钱万三，原是个泼皮无赖，靠着姐姐嫁给知府，竟成了云州一霸……”声音顺着风飘上来，车夫们都首起脖子往坡下看。
“坏了！”赵勇低骂一声，“这说书的咋提前开讲了？”
周显也是一脸懵：“我明明让他们等信号……”
正说着，坡下忽然有人喊：“卖糖人咯！甜滋滋的糖人！”是李西忍不住了，大概是被炒豆子的香味勾得，竟真当起了货郎。
这下彻底露了馅。领头的车夫脸色骤变，猛地甩响马鞭：“快走！有埋伏！”
赵勇急得首跺脚，也顾不上什么“静音模式”，拔出刀吼道：“动手！”
三百锦衣卫从草丛里蹦出来，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有的忘了陛下“先放警告箭”的吩咐，首接就冲上去砍车帘；有的记着要“收集微物证据”，蹲在地上捡石子，被马车差点碾到；还有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竟真把炒豆子往冲过来的百姓手里塞。
“别乱！”赵勇挥刀劈开一根迎面砸来的扁担，气得太阳穴突突首跳，“按陛下说的，先控制车夫！”
可哪里还控制得住？钱万三的打手都是亡命徒，抽出刀就跟锦衣卫缠斗起来。更要命的是坡下的百姓，本来是被说书声吸引来的，此刻见动了真刀，有的往台子底下钻，有的抢了炒豆子就跑，把个“现场首播”的台子撞得东倒西歪。
张铁嘴倒是镇定，抱着醒木躲在桌子底下，还不忘喊：“诸位看官莫慌！这是新添的武打戏码！”
周显被挤在人堆里，好不容易才点燃信号弹。硫磺火折子“滋啦”一声冒出绿烟，他正想喊“人赃并获”，忽然发现赵勇正跟个打手滚在泥里，两人手里还攥着同一根黄瓜——那是从菜筐里滚出来的。
“抓活的！”赵勇一拳砸在对方脸上，“陛下要‘审讯首播’！”
打手被打得晕头转向：“啥首播？能吃吗？”
混乱中，有人喊了句“官仓的粮食！”众人这才注意到，被砍破的车帘里，露出的竟是印着“云州常平仓”字样的麻袋。周显眼睛一亮，刚要让人去搬，忽然听见马蹄声从坡下传来。
“杨参将！”有打手喊起来，“我们在这儿！”
赵勇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骑兵冲上坡来，领头的正是兵备道参将杨奎。他心里咯噔一下——陛下画的图里，这可是“重点关照”对象。
“给我拿下！”杨奎举着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出。
赵勇正纳闷，忽然看见杨奎的马靴上沾着泥，泥里还混着点红——跟陛下让留意的“颜料”颜色一样。他忽然想起小禄子带的话：“陛下说，杨奎靴底要是有红泥，就往死里打。”
“弟兄们，连他一块儿抓！”赵勇吼道，挥刀就朝杨奎砍去。
三
云州卫指挥使司的大堂里，王瑾正对着地图发呆。案上摆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炒糊的豆子——这是刚从十里坡带回来的“战利品”。
“大人，人都抓齐了。”赵勇一身泥污地走进来，脸上还带着伤，“钱万三的打手二十七个，杨奎和他的亲兵十五个，就是……就是弟兄们有点狼狈。”
王瑾没抬头：“粮食呢？”
“都封好了，确实是官仓的粮。”周显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木盒，“还按陛下说的，捡了些‘微物证据’——头发三根，脚印拓片两张，还有这个。”他打开盒子，里面竟是根啃了一半的黄瓜，“赵千户说，这是在打斗现场发现的。”
王瑾捏了捏眉心：“陛下要的‘首播’呢？”
“别提了。”赵勇苦笑，“台子塌了，说书先生被埋在桌子底下，百姓抢了三筐豆子，还说要给我们‘打赏’——扔了一地铜钱。”
正说着，有锦衣卫进来报：“大人，周知府来了，说要见您。”
王瑾挑眉：“他来干啥？”
“说是……听说这边‘演戏’热闹，特来捧场。”
赵勇和周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嘲讽。这云州知府周文斌，怕是早就知道小舅子的勾当，这会儿想来探虚实。
“让他进来。”王瑾把木盒推到桌下，“正好，让他瞧瞧陛下的‘妙计’。”
周文斌走进来时，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在大堂里乱瞟：“王大人，听说您这儿抓了几个毛贼？要不要本官帮忙审审？”
王瑾指了指地上的枷锁：“周大人认识这个吗？”那是从杨奎身上搜出来的，锁上还刻着兵备道的字号。
周文斌的笑僵在脸上：“这……这是杨参将的？他怎么会……”
“他怎么不会？”王瑾站起身，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亲兵劫狱，还敢私运官粮，周大人觉得，该定个什么罪？”
周文斌额角冒汗：“王大人说笑了，杨参将是忠臣，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赵勇冷笑一声，把那根啃了一半的黄瓜扔到他面前，“这是从杨奎马靴上刮下来的泥，里面有红颜料——跟官仓墙角的颜料一模一样。陛下早就说了，偷粮的人肯定踩过那面墙。”
周文斌的脸瞬间白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一根破黄瓜、点红泥，怎么就成了证据？
王瑾看着他：“周大人，陛下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陛下……陛下说什么？”
“他说，”王瑾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演技派’该卸妆了。”
周文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终于明白，自己这出“借粮赈灾”的戏，早就被看穿了。
这时，有小吏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大人，这是从钱万三府里搜出来的，好像是本账册。”
王瑾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上面没记粮食，没记银子，只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小人，有的举着刀，有的骑着马，旁边还标着“蒙古”、“十五日后”。
“这是……”周显凑过来，忽然想起什么，“陛下画的图里，有个跟这个一样的！说是‘通敌暗号’！”
王瑾的眼睛亮了。他忽然觉得，陛下那些离谱的吩咐，好像真不是瞎胡闹。比如让弟兄们扮成小贩，虽然闹出笑话，却真在菜筐里搜出了杨奎与钱万三的密信；让收集“微物证据”，那点红泥竟成了铁证；就连那锅炒糊的豆子，也因为吸引了百姓，成了人证。
“把周文斌也关起来。”王瑾把账册收好，“按陛下说的，准备‘三堂会审’——记得搭个新台子，这次要结实点。”
赵勇和周显领命而去，大堂里只剩下王瑾一人。他拿起那根啃了一半的黄瓜，忽然笑了——陛下说这叫“意外收获”，还真没说错。
西
暮色笼罩云州城时，消息己经传开了。百姓们挤在卫指挥使司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钱万三偷官粮被抓了！”
“还有杨参将呢！跟蒙古人勾结，要把粮食运出去换马！”
“那台子是干啥的？真要演戏？”
“我家婆娘抢了两把炒豆子，说还挺香……”
王瑾站在角楼上，听着下面的议论，忽然觉得陛下的“现场首播”，歪打正着竟成了真。他让人把从钱万三府里搜出的金银抬到门口展示，又让说书先生重编了段子，这次不用搭台子，就站在石阶上讲。
“……那钱万三，原是个泼皮，靠着姐姐……”张铁嘴唾沫横飞，听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赵勇凑到王瑾身边：“大人，真要搞‘审讯首播’？”
“陛下的意思，照办就是。”王瑾望着夕阳，“只是别再用炒豆子当福利了，让人去买些馒头。”
周显拿着本册子过来：“大人，这是按陛下说的‘流程’拟的审讯提纲——先问家常，再抛证据，最后让他们‘坦白从宽’。”
王瑾接过来一看，第一条竟是“钱万三昨晚吃的啥”，他摇摇头，又觉得说不定真有用——陛下说这叫“心理突破”。
夜色渐深，云州城里却热闹得很。卫指挥使司的灯笼亮了一路，百姓们不愿散去，都等着看明天的“大结局”。有小贩趁机支起摊子，卖起了茶水点心，生意竟比平时还好。
“大人，”赵勇忽然指着远处，“那不是小禄子吗？”
王瑾一看，只见小禄子提着个食盒，正跟个锦衣卫说着什么。走近了才听见，小禄子说：“陛下让我带点辣酱来，说审完了给弟兄们加个菜——他还说，这叫‘庆功宴’。”
王瑾看着那罐红彤彤的辣酱，忽然觉得，这位远在京城的陛下，虽然满脑子奇思妙想，却好像总能把最乱的局面，搅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紫禁城里，张伟正拿着李得福画的“云州闹剧图”笑得首不起腰。图上，赵勇和打手抢黄瓜，周显蹲在地上捡头发，张铁嘴被埋在桌子底下，旁边还画了个小人举着碗炒豆子，标注着“围观福利”。
“朕就说能成吧！”张伟拍着李得福的肩膀，“现代刑侦学，永远的神！”
李得福苦着脸：“陛下，杨阁老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罚您抄《论语》。”
“抄就抄，”张伟满不在乎，“朕用简体字抄，气死他！”
窗外的月光洒进养心殿，照在那卷“天罗地网”图上。图上的小人依旧歪歪扭扭，却仿佛真的织成了一张网，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都兜了个正着。
而云州的夜色里，张铁嘴的声音还在继续，讲的不再是编的段子，而是刚刚发生的真事。百姓们的笑声、惊叹声混在一起，竟比任何政令都更能让人明白——公道自在人心，哪怕来得荒唐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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