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汉水，自秦岭南麓蜿蜒而下，至石渡口一带，江面骤宽数里，水势浩渺。白日里，渔舟往来如梭，渡船上的竹篙轻点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可一入暮，江风便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水雾漫过江心，连最熟水性的老船工，也极少敢撑船夜渡。
石渡口旁住着张五，年过半百，生得敦实，肩膀宽得能扛两捆稻禾，一双大手布满老茧，是常年握橹磨出来的。张家三代靠摆渡为生，他打小就跟着爹在船上转，十岁能撑篙，十五岁能独立掌舵，汉水的急流、暗礁，他闭着眼都能说得出。村人都说：“过汉水找张五，稳当。”
张五性子憨，重情面，谁家有急事，哪怕是傍晚，只要开口，他多半会应。唯独夜渡，他向来谨慎 —— 石渡口的老人传下来一句话：“夜江多鬼渡，多一客则舟危。” 他爷爷年轻时，就曾遇过夜渡多客，最后船翻在江心，虽侥幸活命，却落下了一辈子的腿疾。
这年秋末，连着下了三天雨，汉水涨了些，江面的雾更浓了。傍晚时分，张五刚把渡船拴在岸边的老槐树下，正收拾着船里的竹凳，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张五哥，等等！”
回头一看，是村西的李老三，还有他媳妇，身后跟着五个同村人，一个个神色慌张，手里还提着个布包，像是装着药。
“咋了这是？” 张五擦了擦手上的水，问道。
李老三喘着气，声音发颤：“我娘…… 我娘在家犯了心口疼，刚才晕过去了，村里郎中说不行，得赶紧送对岸镇上的老中医那儿，晚了就……”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张五哥，求你了，送我们过个江吧！”
张五皱起眉，看了看天 —— 太阳己经沉下去了，江面上的雾开始往上涌，远处的芦苇荡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老三，不是我不帮你，这夜渡……”
“我知道夜渡险！” 李老三急忙说，“可我娘就这一个念想了，要是过不去，我这辈子都不安心！我们给你双倍船钱，不，三倍！”
身后的几个村人也跟着劝：“张五哥，我们都知道你心善，就当积德了！”“雾再大，你经验足，肯定能行！”
张五看着李老三焦急的样子，又想起他娘平日里待自己也和善，逢年过节总送些自己腌的咸菜，心里软了。“罢了罢了，” 他叹了口气，“你们上船吧，我把灯点上，慢点开，应该能行。”
李老三等人一听，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踏上渡船。渡船是张家祖传的木船，船身用桐油刷过，虽有些旧，却结实，能载十来个人。张五走进船舱，从角落里摸出盏马灯，点上灯芯，昏黄的灯光立刻照亮了不大的船舱，也映出了众人脸上的焦急。
“都坐稳了，别乱动，我开船了。” 张五嘱咐了一句，走到船尾，拿起橹，用力一摇，渡船缓缓离开岸边，驶入了茫茫江雾中。
刚出渡口时，雾还不算太浓，能看见岸边的老槐树影；可划到江心，雾越来越重，白濛濛的一片，连船头的马灯都只能照出丈许远，再远些，就是一片模糊。江风裹着水雾吹进船舱，带着股寒意，众人都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张五一边摇橹，一边时不时地数着人 —— 他爷爷教过他，夜渡时要常数人数，免得 “多了客”。“李老三，你媳妇，加上你身后五个，一共七个，对不？” 他问道。
“对，对，七个！” 李老三连忙点头。
张五 “嗯” 了一声，继续摇橹。橹叶劈开水面，发出 “哗啦、哗啦” 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江面上没有别的船，只有他们这一艘，像片叶子，在雾里飘着。
不知划了多久，张五忽然觉得不对劲 —— 船舱里，好像比刚才挤了些。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船尾，那里原本是空的，此刻却坐着一个人。
那人披着件灰布斗篷，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点下巴，肤色惨白。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尊石像，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张五心里 “咯噔” 一下，手里的橹慢了半拍。“这位客官，” 他试探着问，“你是哪家的？刚才上船时没见着你啊。”
船舱里的众人一听，都愣住了，纷纷回头看船尾。李老三皱着眉：“船尾？没人啊！我们七个，加上你，一共八个，哪来的第九个？”
“就在那儿！” 张五指着船尾。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个灰布身影。李老三的媳妇吓得 “啊” 地叫了一声，往李老三身后躲了躲。“你…… 你是谁？什么时候上来的？” 李老三壮着胆子问道。
那人没说话，依旧低着头。
张五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想起爷爷说的 “夜渡多客”—— 那不是人，是溺亡在江里的亡魂，想借船渡江，要是赶不走，船很可能会翻。他强自镇定，又问：“你要过江去哪里？要是顺路，我送你；要是不顺，你…… 你另找别的路吧。”
这次，那人终于动了。他慢慢抬起头，帽子滑落下来，露出了整张脸 —— 脸色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船舱里的众人瞬间安静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李老三的腿开始发抖，身后的几个村人更是吓得低下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张五的手心全是汗，握着橹的手都在抖。他知道，这是遇到 “船中客” 了。他爷爷当年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穿灰布衣服的客，最后船翻了，还是路过的渔船救了他。
“过江……” 那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江底传上来的，带着股湿气，“送我一程……”
话音刚落，江面上忽然起了风。风来得又快又猛，卷起一人多高的浪，拍在船身上，渡船剧烈地摇晃起来。马灯里的灯芯 “噗” 地灭了，船舱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啊！救命啊！” 李老三的媳妇尖叫起来。
“别喊！坐稳了！” 张五大喊一声，他知道现在不能慌，一慌就真的完了。他凭着多年的经验，摸索着握住橹，用尽全身力气，往对岸的方向摇。橹叶一次次劈进浪里，又一次次被浪打回来，他的胳膊又酸又麻，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浪头不断地打进船舱，冰冷的江水溅在众人身上，可没人敢动。李老三紧紧抱着媳妇，身后的村人互相拉着，嘴里不停地念着 “菩萨保佑”。
张五一边摇橹，一边在心里默念：“老祖宗保佑，别让船翻了，这些人都是急事，不是故意夜渡的……” 他想起爷爷说的，遇到 “船中客”，只要心诚，不驱赶，或许能平安渡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张五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船底碰到了硬实的东西 —— 是岸边的泥沙！
“到岸了！到岸了！” 张五喜出望外，大喊一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船摇到岸边，牢牢地拴在岸边的石头上。
众人一听 “到岸了”，连忙摸索着下船。李老三刚踏上岸，就立刻点燃了带来的火把，火光瞬间照亮了渡船。
众人回头一看，船尾的那个灰布客，正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很僵硬，像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到船头，然后转过身，对着船舱里的张五，还有岸上的众人，微微鞠了一躬。
“多…… 多谢……” 他又开口说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轻，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下船，往岸边的树林里走去。
李老三举着火把想照他的去向，可火把的光刚照过去，那灰布客的身影就像被雾吞了似的，瞬间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人呢？” 一个村人惊讶地问。
“没了…… 真没了……” 另一个村人喃喃地说。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连忙数人数 —— 李老三、他媳妇，加上五个村人，还是七个，不多不少。张五瘫坐在船尾的甲板上，浑身的力气都卸了，额头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往下淌，嘴里不停地念叨：“船不可多客…… 不可多客……”
李老三等人也顾不上道谢，拿着火把，匆匆往镇上的老中医家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五还躺在家里的床上，浑身酸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 昨晚的惊吓加上劳累，他发起了高烧。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是村里的打鱼人王二。
“张五哥，你起来没？出事了！” 王二的声音很急促。
张五挣扎着坐起来，打开门：“咋了？”
“江下游捞上来一具浮尸，” 王二说，“穿着件灰布斗篷，脸…… 脸跟你昨晚说的那个‘客’一模一样！”
张五心里一震，连忙跟着王二往江边跑。到了江边，果然看见一具浮尸躺在沙滩上，身上盖着件灰布斗篷，正是昨晚那个 “船中客” 穿的。几个衙役正在验尸，旁边围了些村民。
“听说是三天前过江时，船翻了，掉进江里的，” 一个衙役说，“家就在对岸镇上，家里还有个老母亲，一首在等他回去。”
张五这才明白，昨晚那个 “船中客”，是想回对岸看老母亲，才借自己的船渡江。他没有害人，只是想了却心愿。
可即便如此，张五还是病了半个月。高烧退了后，他也落下了心疾，一到阴天或者看见灰布斗篷，就会心慌手抖。
从那以后，石渡口就立下了规矩：不管是谁，哪怕是再亲近的人，夜渡也绝不超过八个人；要是在船上发现陌生的身影，宁愿停船等天亮，也绝不开船。
村里的老人常拿着张五的事告诫年轻人：“汉水夜渡，最忌多客。那多出来的，不是人，是江里的亡魂。你帮他，他或许不害你；可你要是赶他，或者贪多载人，迟早会出事。”
后来，再有人夜渡，都会先在船上点上三炷香，对着江面拜一拜，嘴里念叨：“江里的各位，我们是急事过江，多有打扰，还请让路。”
张五依旧在石渡口摆渡，只是再也不敢夜渡了。每次傍晚收船时，他都会仔细数一遍船上的东西，确认没有 “多出来” 的，才会安心回家。江面上的雾，依旧会在夜里弥漫，可石渡口的渡船，再也没有遇到过 “船中客”。
——
凡梦散人曰：
汉水夜渡之险，非独在风涛，更在阴阳之隔。亡魂求渡，非为作祟，多为未了之心愿 —— 或念家中老亲，或牵身前故友。张五重情面而渡客，虽遇阴魂，却以善念相迎，故能平安抵岸；若其心有惧而驱之，或贪利而多载，恐早己葬于江鱼之腹矣。
世间事，阴阳同理。人当存敬畏，守规矩，重情义。夜渡多一客则舟危，人心多一念贪则祸生，此乃千古不变之理。记此一事，以警后来者：凡遇异事，先存善念，再守本分，纵有阴灵，亦会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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