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府城西去十里，有旧驿道名 “三义”。昔年河运未改时，此路为南北通衢，商贾络绎，酒肆茶坊鳞次栉比，白日里车马铃铛声不绝，入夜后仍有摊贩挑灯叫卖，人称 “小秦淮”。然自光绪初年，运河改道，商船皆转走新渠，三义路渐成弃途。铺面门板朽坏，窗棂蛛网密布，道旁荒草没膝，风过其间，簌簌如鬼语，连野犬过此，亦必夹尾疾走，不敢稍停。
府城百姓间，却传此路有奇事：每值月圆之夜，白雾漫道时，若有独行客误入，便见前路灯火如昼，人声喧沸，竟仍是旧日繁华集市模样。然天晓雾散，集市踪影全无，唯余断垣残壁，荒草萋萋。有樵夫曾误闯，见市中摊贩皆面白如纸，叫卖声空洞，惊悸奔回，大病月余；更有货郎贪看，竟一去不返，家人寻至路中，唯见其草帽遗于断墙下，沾着露水，似刚落下。此事愈传愈玄，终成府城禁忌，无人敢夜踏三义路。
光绪二十二年秋，府学有书生顾名珩，年二十有西，家道贫寒，仅靠替人抄书度日。顾珩自幼苦读，然三赴秋闱皆落第，常对灯长叹，怨命途多舛。一日，他在茶肆听老翁讲三义路鬼市事，旁人皆咋舌，顾珩却冷笑：“世间哪有换命之术？不过妄人杜撰耳。” 然转念一想，自己功名无望，生计窘迫，若真有鬼市异宝，或可一搏，心中竟渐生妄念。
是夜，恰逢中秋，圆月高悬，清辉遍洒。顾珩自书塾抄书归，途经三义路入口，见白雾自道中缓缓溢出，如轻纱笼地。他心头一动，暗忖：“若今日不见鬼市，便断了此念；若见之，或可求一线生机。” 遂紧了紧衣襟，提步踏入道中。
初入时，西野寂然，唯虫鸣唧唧，草叶上露水沾湿鞋面，凉沁沁的。顾珩走了约莫数十步，忽觉前方白光一闪，再抬眼时，竟豁然开朗 —— 长街两侧，红灯高悬，映得青石板路泛着暖光；摊贩分列两旁，有卖锦缎者，匹匹光华流转，似含珠光；有卖珠宝者，玉佩在灯下泛着幽蓝，仿佛会呼吸；更有食肆，飘出烤肉香与酒香，勾人食欲。行人摩肩接踵，或挑货议价，或驻足观戏，笑语喧哗，与旧日 “小秦淮” 别无二致。
顾珩惊得呆立当场，既骇且喜。他定了定神，缓步上前，见一摊位前，摊主身披灰布长衣，头覆布帽，脸隐在阴影中，只露出一双枯槁的手，在灯下整理着几卷泛黄书简。顾珩心头一动，他久困科场，最盼得一部 “通关秘籍”，遂上前拱手：“老丈，此简书简，不知卖否？”
摊主缓缓抬头，布帽下露出一张苍白无血的脸，眼窝深陷，嘴唇薄如纸片，声音沙哑如裂木：“客官识货。此非寻常书简，乃‘命数之书’，可换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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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寿换运，以命换福。” 摊主枯手抬起，指向顾珩眉心，“你求功名富贵，需以二十年阳寿为价。愿否？”
顾珩闻言，如遭雷击，后退半步。他想起家中老母尚在，自己若折寿二十年，恐难尽孝；然转念一想，若仍是这般贫寒落第，纵活百年，亦是屈辱。终究贪欲压过理智，他咬牙点头：“我愿换！”
摊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枯指在顾珩眉心一点。顾珩只觉一阵刺痛，如针钻骨，眼前一黑，待再睁眼时，手中己多了一卷书简，触手冰凉，似握寒冰。摊主低声道：“三年富贵，莫负契约。”
顾珩攥紧书简，转身便跑。刚跑出数十步，身后喧嚣声骤然消失，白雾翻涌而来，再回头时，哪有什么长街集市？唯见断墙残垣，荒草在月光下摇曳，冷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寒意刺骨。他抱书简于怀，浑身颤抖，跌跌撞撞奔回家中。
自此，顾珩运势陡转。次年春闱，他依书简中 “应试要诀” 作答，竟一举高中举人；秋赴京殿试，又得二甲，授翰林院编修；未几，经人引荐，娶了江南盐商之女，嫁妆丰厚，宅邸奴仆一应俱全，昔日贫寒书生，转瞬成了京中红人。然旁人不知，顾珩自换运后，面色日渐枯槁，往日红润的脸颊，渐渐变得蜡黄，眼窝深陷，连说话都常带倦意。每至夜半，他常从梦中惊醒，耳中似仍回响着鬼市的喧嚣，眼前总浮现摊主那张惨白的脸。
光绪二十五年秋，顾珩正得光绪帝赏识，拟擢升为御史，却忽患急病。初时只觉心口发闷，后竟口吐黑血，卧床不起。太医诊治，皆言 “脉息虚浮，阳寿将尽”，无药可医。临终前夜，顾珩睁着眼，死死盯着屋顶，忽然嘶声喊道：“集市…… 来了！摊主…… 来索命了！” 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年仅二十七。
家人悲痛欲绝，整理其书房时，见案头那卷书简己化为灰烬，风一吹便散，唯余案上一片阴冷，三日不散。
此事传开，三义路鬼市之名愈盛。此后，凡夜经此路者，常闻白雾中传来模糊人声，或见灯笼影子在道中摇曳，却再无人敢踏入半步。府城老人常对子弟说：“顾书生之祸，非鬼害之，乃己贪之。富贵如泡影，阳寿为根本，以根本换泡影，何其愚也！”
——
凡梦散人曰：
鬼市之幻，生于人心之贪。顾珩困于科场，迷于富贵，竟以二十年阳寿易三年荣华，看似得计，实则饮鸩止渴。夫命运自有定数，非妄求可得；福祸互为倚伏，非巧取可长。鬼市非恶，恶在人心之不满足；契约非毒，毒在世人之轻性命。此可为天下贪求捷径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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