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吴县城西隅,有栋孤零零的洋楼,青砖勾缝,窗棂是西洋式的拱券,却蒙着厚厚的灰,像蒙了层岁月的愁。当地人都叫它 “罗家旧宅”,也有人更怕它,唤它 “哭楼”。
这楼是民国初年建的。那会儿罗家是吴县的布商巨头,罗员外靠贩运苏绣、杭绸发家,银子堆得能盖楼 —— 于是请了上海来的洋匠,用上好的青石打地基,进口的玻璃做花窗,连楼梯扶手都雕着缠枝莲,落成时摆了三天流水席,吴县半个城的人都来瞧过热闹。可没盛几年,抗战爆发,罗家的货栈被炸,账本被烧,罗员外带着家眷逃去了上海,从此再也没回来。这楼就空了,一空就是几十年,玻璃花窗碎了大半,荒草从墙缝里钻出来,缠得楼身像件破衣,风一吹,窗棂 “吱呀” 响,像谁在叹气。
真正让这楼出名的,是夜半的哭声。
最早听见的是个捡破烂的老汉,民国末年的一个秋夜,他路过楼外,想进去捡点废木头,刚摸到门板,就听见楼里传来女子的哭声 ——“呜呜咽咽” 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风把哭声送出来,飘在秋夜里,冷得人骨头疼。老汉吓得魂都飞了,连筐子都扔了,连滚带爬跑回了家,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后来,听见的人越来越多。有赶夜路的货郎,说哭声有时轻得像蚊子哼,有时又突然高起来,“啊 ——” 的一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有守夜的巡丁,说后半夜总能听见哭声从三楼飘下来,可带着人进去搜,楼上空荡荡的,只有破桌椅、断木梁,蛛网结得能当帘子,连个人影都没有。最怪的是,你站在楼外能听见哭,一进楼,哭声就没了,只剩下冷风 “呼呼” 地穿窗而过,吹得人后颈发麻。
“是罗家人的冤魂吧?” 有人这么说。
“说不定是哪个女子被害死在楼里了!” 也有人这么猜。
久而久之,没人再敢靠近这楼。白天还好,孩子们偶尔在楼外扔石头,夜里却连狗都绕着走,吴县人都说:“哭楼里藏着索命的鬼,谁去谁倒霉。”
民国末年,吴县来了个读书人,叫赵一鸣,二十出头,刚从上海的学堂回来,满脑子 “科学破除迷信”。他听人说哭楼的事,嗤之以鼻:“哪有什么鬼神?无非是风声过窗,或是老鼠啃木头,被人听岔了!”
旁人劝他:“赵先生,别不信邪,前阵子有个后生不信,进去瞧,出来就疯了,天天喊‘有人哭’!”
赵一鸣却来了劲:“我偏要去看看,把这‘哭声’的根由找出来,让大伙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是十五,月亮圆得像面镜子,清辉洒在哭楼上,把青砖照得发白。赵一鸣揣了个手电筒(那会儿稀罕物),又带了纸笔,想把看见的都记下来,傍晚时分就往城西去了。
离楼还有半里地,就听见 “呜呜” 声,风裹着哭声,飘在空气里,真像个女子在哭。赵一鸣心里也有点发毛,可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楼门是两扇朱漆木门,漆皮掉得只剩斑驳的红,他推了推,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首咳嗽。
他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一楼 —— 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断柱子,地上堆着些破布、碎玻璃,墙壁上有不少黑褐色的斑点,像血干了的印子。他抬脚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楼里回响,“咚、咚、咚”,像有人在跟他走。
“谁在哭?出来!” 赵一鸣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抖,却故意拔高了调。
哭声停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从二楼传来的。
赵一鸣咬咬牙,往楼梯走。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 “嘎吱” 响,好像随时会塌。他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照见楼梯转角处挂着块破布,风一吹,飘起来,像个人影,吓得他差点把手电筒扔了。
二楼比一楼更乱,破桌子、烂椅子倒了一地,桌上还放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积着灰。哭声又近了,这次是从三楼传来的,“呜呜咽咽” 的,听得更清楚了,像是在说 “我好苦”“救救我”。
赵一鸣的手心全是汗,可他还是往上走。三楼的走廊更暗,窗户大多破了,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翻飞。走廊尽头有间房,门半掩着,哭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他走到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
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挂着灰黄色的纱帘,烂得像蜘蛛网;床尾放着个掉了漆的梳妆台,台上蒙着厚厚的灰。哭声还在耳边响,可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声音从哪来的?” 赵一鸣皱着眉,用手电筒西处照。忽然,他看见梳妆台的角落里,放着一面铜镜,铜绿斑斑,镜面蒙着灰。他走过去,用袖子擦了擦镜面 ——
镜中赫然映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旗袍上沾着黑褐色的印子,像是血;她的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红红的,满是泪水,正对着赵一鸣哭,嘴角还微微抽动,像是有话说。
“谁?!” 赵一鸣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
他再回头看铜镜 —— 镜中的女子离镜面更近了,几乎要贴上来,伸出手,像是要抓他的胳膊,哭声也突然高了,“啊 ——” 的一声,凄厉得像刀子割耳朵。
“有鬼!” 赵一鸣吓得魂飞魄散,抬手就把铜镜扫到地上,“哗啦” 一声,铜镜摔得粉碎。
哭声戛然而止。
房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冷风从破窗里灌进来,吹得纱帘 “沙沙” 响。
赵一鸣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下楼梯时摔了一跤,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一口气跑出楼,首到看见远处的灯火,才敢停下来喘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哭楼,月光下,楼影黑漆漆的,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从那以后,赵一鸣就变了。他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到夜里就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她在哭,她在镜子里哭……” 家人请了郎中来看,也不管用,没过半年,他就疯了,有时候抱着柱子哭,有时候又突然大笑,说 “看见她了”。三年后,他在自家院子里的井边失足掉下去,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碎镜片,像从那面铜镜上摔下来的。
后来,吴县的老人慢慢说起了罗家的旧事。
原来当年罗员外有个小妾,叫玉娘,是个唱评弹的,长得漂亮,罗员外最宠她。可罗员外疑心重,有次发现玉娘跟账房先生多说了几句话,就以为他俩有私情,把玉娘关在了三楼的那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玉娘哭着解释,罗员外也不听,最后玉娘就活活饿死在了房里。罗家人逃去上海前,怕人知道这事,就把玉娘的尸体拖去城外埋了,连个碑都没立。
“那哭声,是玉娘的冤魂在哭啊!” 老人叹着气说,“她死得冤,魂还缠在楼里,想找人诉委屈呢。”
再后来,哭楼就更没人敢去了。哪怕是大白天,也只有胆子最大的孩子敢在楼外扔石头,夜里更是连靠近都不敢。有时候风大,路过的人还能听见楼里传来 “呜呜” 声,像女子在哭,又像风在叹,飘在吴县的秋夜里,提醒着人们,有些冤屈,连岁月都埋不住。
——
凡梦散人曰:
楼哭非风,乃冤魂泣血;宅荒非旧,乃戾气凝霜。玉娘含冤殒命,怨气缠楼数十年,非为祸人,实为诉屈。世人当知,冤不雪则魂不散,情不善则怨难消。待人以善,处事以公,方能免酿悲剧,否则纵是砖石坚固,亦挡不住冤魂之泣,更遮不住人心之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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