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多山,秦岭余脉像条巨龙,蜿蜒着把许多村落搂在怀里。石陂村就是其中一个,偎在青石山的山坳里,村前一条小河,水是从山缝里渗出来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名字就叫“石泉河”。村里人靠种玉米、采山货过活,日子过得像石泉河的水,不急不缓,本是安稳去处。
可这安稳,被夜半的马蹄声搅碎了。
约莫是康熙末年起,村里就有了传言:村西那条荒了的旧道,每到三更天,就有马蹄声“嘚嘚”地响,从道头跑到道尾,有时急得像在追什么,有时又慢得像在踱步,裹在山风里,听得人心里发毛。
最先听见的是个看瓜田的老汉。那年秋,他守着瓜棚,半夜被尿憋醒,刚走出棚子,就听见旧道方向传来马蹄声,“嘚嘚、嘚嘚”,敲在石头上,脆生生的。他心想“这时候还有赶路人?”,扒着篱笆往那边看,月光下,旧道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得蒿草摇摇晃晃,像些弯腰的人影。可那蹄声还在响,绕着瓜田转了半圈,才渐渐远了。老汉吓得缩回棚子,蒙着被子抖到天亮,从此再不敢看夜瓜。
后来,听见过的人越来越多。有起夜的妇人,听见蹄声从后窗根下过,吓得捂住孩子的嘴不敢出声;有赶早集的货郎,说在旧道入口处,看见地上有串马蹄印,新鲜得像是刚踩的,可抬头一看,连马毛都没见着;最吓人的是外乡来的布商,不信邪,非要夜里走旧道抄近路,结果第二天,村里人只在道旁的老槐树下,找到了他的货担,布撒了一地,人却没了踪影,地上只有几个深凹的马蹄印,像是被什么重物踩出来的。
“是‘夜行马蹄’索命呢!”村里的老人说,“那道上死过太多人,怨气重,成了精怪,专找夜里走路的人。”
从此,石陂村的人夜里绝不敢沾旧道的边。有婚嫁的,哪怕绕远路多走十里地,也得避开;外乡客商来了,村里人都劝“天亮再走,不差这一晚”。旧道就更荒了,蒿草长到半人高,石碑被藤蔓缠得看不清字,白天走都觉得阴森,更别说夜里。
村里有个书生,姓李名慕之,是个例外。
慕之是十年前跟着母亲从洛阳逃难来的,父亲早逝,母亲身子弱,娘俩就靠慕之抄书、给人写信换点口粮。他生得清瘦,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磨破了,用针线缝了又缝,可脊梁骨挺得笔首,看人时眼睛亮亮的,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不信那些传言。每次村里人聚在老槐树下说夜半马蹄,他总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起头,冷冷地插一句:“世间哪有没影子的马?怕是你们自己吓自己。要么是山狸子跑过,要么是风声像马蹄,仔细去看,总有根由。”
有人劝他:“慕之啊,别嘴硬,那声音真吓人,前阵子张货郎……”
“张货郎说不定是遇了贼,”慕之合上书,“若真是鬼怪,何必只偷东西不伤人?我看是有人借传言做坏事。”
他不光嘴上说,还真敢夜里走旧道。秋闱快到了,他嫌村里吵,在村外松林边找了间废弃的土地庙,白天去那里读书,读到半夜才回家,必经旧道那段路。
母亲劝他:“儿啊,别往那边走了,听娘的话。”
慕之笑:“娘,我读的是孔孟,行的是正道,鬼怪若敢来,我就用《论语》拍它。”
可真遇上了,他才知道,有些事,不是《论语》能挡的。
那是八月十五前,月色被云遮了大半,昏昏沉沉的。慕之从土地庙出来,提着盏小油灯,油快烧完了,光昏黄得像块南瓜。走到旧道入口,刚踏上那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就听见“嘚嘚”声。
起初很轻,像远处有人敲梆子,可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嘚嘚、嘚嘚、嘚嘚”,像是有匹快马在追什么,蹄子踏在石头上,震得地面都有点发颤。
慕之心里一紧,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油灯。他读过《聊斋》,也听过鬼故事,可真临其境,才觉出那股寒意——不是天冷,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
他站在道中间,借着昏黄的灯光往前后看。道两旁的蒿草被风吹得“沙沙”响,左边有块歪倒的石碑,刻着“石陂驿”三个字,是前朝的旧物;右边有棵老柿树,叶子落光了,枝桠像只手,伸向天空。
啥也没有。
可那蹄声,就在他耳边响。
“嘚嘚、嘚嘚”,绕着他转了半圈,像是在打量他。慕之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油灯的火苗抖得像片叶子。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
忽然,蹄声绕到他身后,近得像是马鼻子快碰到他脖子了。紧接着,一声马嘶,“唏律律——”,凄厉得像把刀,劈碎了夜的静。
慕之再也撑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油灯“哐当”掉在地上,灭了,他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往村里跑,长衫被蒿草勾破了,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也没觉出疼。
跑到村口,看见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他才敢回头。旧道方向黑漆漆的,蹄声没了,只有山风“呜呜”地响,像在哭。
那一夜,慕之没睡着。他坐在床上,摸着磕破的膝盖,心里又怕又疑:那声音太真了,不像风声,不像狸子跑,倒真像匹快马……可马呢?骑者呢?
母亲见他脸色惨白,追问之下,他才把经过说了。母亲抹着泪:“儿啊,别再犟了,那地方邪性,咱躲着就是。”
慕之没说话。他怕,可心里那点“寻根究底”的劲儿,反倒被勾了起来。他是读书人,信“事出有因”,若不弄明白,这坎儿怕是过不去,更别说安心备考了。
“娘,我得弄清楚。”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是鬼是怪,总得有个来由。”
第二天一早,慕之就去找村里最老的长者,石叟。
石叟住村东头,一间草屋,院里种着棵老槐树,他是看着石陂村从荒到兴的,今年己经八十九了,耳朵有点背,眼睛却亮。慕之提着两斤红糖,是他抄了半个月书换来的。
“石爷,我来问点事。”慕之把红糖放在桌上,给石叟倒了碗热水。
石叟呷了口热水,眯着眼:“是为夜里的马蹄声吧?”
慕之愣了愣:“石爷怎知?”
“你这娃,性子随你爹,认死理。”石叟笑了,皱纹挤成一团,“那声音,我年轻时候就听过。”
他放下碗,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眼神飘得老远,像是落回了几十年前。
“那道啊,不是普通的路,是前朝的官道,通洛阳的。”石叟慢慢说,“三十年前,顺治爷那会儿,天下还没太稳,有股乱军从陕西过来,占了青石山,到处抢东西。朝廷派了官兵来剿,就在那旧道上,打了场恶仗。”
“恶仗?”
“血流成河啊。”石叟叹了口气,声音发颤,“我那时候才五十多,躲在山坳里看。官兵少,乱军多,可官兵里有个都头,姓王,骑一匹黑马,厉害得很。他举着刀,冲在最前面,黑马像团火,杀得乱军往后退。”
慕之屏住呼吸,听石叟往下说。
“可乱军太多了,箭跟下雨似的。那王都头身上中了七八箭,还在往前冲,最后被一支毒箭射穿了喉咙,从马上掉下来,摔在道中间。那黑马也疯了,驮着他往回跑,没跑几步,也中了箭,倒在旁边……”
石叟抹了把脸:“后来乱军被打跑了,官府来收尸,可那时候天热,尸身烂得快,加上山里狼多,王都头和那黑马的尸首,就随便挖了个坑,埋在道旁的老柿树下,连块碑都没立。”
“从那以后,夜里就有马蹄声了?”慕之追问。
“嗯。”石叟点头,“起初是偶尔响,后来越来越勤,尤其是阴雨天。有人说,是王都头死得冤,魂魄不散,还在等朝廷的命令;也有人说,是那黑马通人性,还想驮着主人回家……”
慕之心里一动:王都头,黑马,旧道,战死……这些串起来,倒像是个缘由。
“石爷,那王都头是哪里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不清楚。”石叟摇头,“只听当时的兵丁说,他是河北来的,性子烈,最看重军令。”
离开石叟家,慕之心里有了个主意:他要去会会那“马蹄”。
他找了村里两个胆大的猎户,一个叫赵大,一个叫钱二,都是敢夜里进山打狼的主。慕之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又许了给他们各打一套新箭,赵大和钱二犹豫了半天,终是点了头。
“慕之兄弟,不是我们胆小,”赵大挠着头,“那声音太邪,怕真是……”
“不管是什么,总得见了才知道。”慕之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剑,是他父亲留下的,“我带这个,再备点雄黄酒,据说能避邪。你们带弓箭,见机行事。”
当天夜里,三更不到,三人就往旧道去了。
夜凉如水,露水压得蒿草弯了腰,沾在裤腿上,冰凉刺骨。赵大和钱二提着弓箭,脚步发沉;慕之握着短剑,手心全是汗。三人躲在老柿树后面,盯着旧道的入口。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快到三更,雾气忽然从道那头涌过来,白蒙蒙的,带着股土腥气。
“来了。”赵大压低声音,声音发颤。
“嘚嘚、嘚嘚、嘚嘚……”
蹄声真的来了。从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震得脚下的土地都有点发麻。雾气里,像是有个黑影在动,越来越近。
钱二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娘啊,真有……”
“别出声!”慕之按住他,眼睛死死盯着那黑影。
雾气翻涌,那黑影渐渐清楚了——是一匹马,黑马,鬃毛飞扬,像团黑火。马背上骑着个人,披着重甲,甲片上像是沾着血,黑红黑红的。再看那人的脸,青黑青黑的,双眼空洞洞的,没一点神采,胸口插着好几支箭,箭羽还在晃。
是王都头!
赵大和钱二“扑通”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嘴里念叨着“都头饶命”。
慕之的心跳得像擂鼓,可他握紧短剑,往前走了两步,强作镇定,朗声道:“前朝王都头?”
那黑马猛地停住,离慕之不过丈许。铁蹄离地半尺,却没落地,悬在半空,像被什么托着。骑者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看”向慕之,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你……是谁?”
“在下李慕之,石陂村书生。”慕之的声音有点抖,可还是挺着腰,“都头战死于此,魂魄不散,夜夜踏马,是有未了的心愿吧?”
骑者没说话,黑马却焦躁地刨了刨蹄子,又是一声嘶鸣,比上次慕之听见的更凄厉。
“我有军令未奏……”骑者的声音又响了,断断续续,“我有尸骨未葬……血染荒道,魂不得归……”
这话一出,慕之心里亮了。他明白了:这王都头,是记挂着没把军情报上去,是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
“都头放心!”慕之往前又走一步,对着骑者深深一揖,“你的军令,我若能找到,必设法呈给官府;你的尸骨,我必请人寻出,好好安葬在忠烈祠,绝不让你曝尸荒野!”
骑者的空洞的眼睛里,像是闪过一丝光亮。他望着慕之,又看了看胸口的箭,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老柿树下的一片荒草,然后,黑马长嘶一声,驮着他,渐渐淡了,像被雾气吞了。蹄声“嘚嘚”地远了,越来越轻,最后没了声息。
雾气散了,月光露出来,照在旧道上,空荡荡的,只有赵大、钱二还跪在地上,筛糠似的抖。
“起、起来吧。”慕之的腿也软了,扶着老柿树才站稳。
赵大和钱二这才敢抬头,见啥也没有了,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慕、慕之兄弟,你、你真敢跟他说话?”
“他不是要害我们,是有冤屈。”慕之望着老柿树,“他指的那片草,怕是埋着他的尸骨和军令。”
第二天一早,慕之就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拿着锄头、铁锹,去了老柿树下。他照着昨夜骑者指的方向挖下去,刚挖了两尺深,就碰到了硬东西——是块盔甲的碎片。
再往下挖,一堆白骨露了出来,骨头缝里还沾着些黑红的东西,像是血渍。旁边有个烂掉的布包,里面裹着几卷纸,纸都快烂成泥了,可上面的墨迹还隐约可见,是些“急报”“军情”“青石山”的字样,果然是军令。
慕之小心地把白骨拾进木盒,又把那几卷纸用布包好,揣在怀里,首奔县城。
县太爷是个清官,姓周,听慕之说了前因后果,又看了那些残纸和白骨,叹了口气:“前朝忠勇,竟落得如此下场,是朝廷的不是。”
周太爷当即让人备了棺木,把王都头的遗骨收敛好,葬在县城南边的忠烈祠旁,立了块碑,刻着“清赠忠勇都头王公之墓”。那些残卷军令,他让人小心修补,收进了县府的档案库,说“要让后人知道,有这么位都头,战死沙场,不忘军令”。
下葬那天,慕之去了,石陂村的人也去了不少。周太爷亲自奠了酒,说:“王都头,安息吧,你的心,朝廷知道了。”
从那以后,石陂村的旧道,再也没听过夜半马蹄声。
外乡客商敢夜里走了,村里有婚嫁的,也敢从旧道过了。有人说,看见过一匹黑马,驮着个穿盔甲的人,往县城方向去了,走得很稳,没再回头。
秋闱时,慕之去了洛阳,中了举人。后来他做了官,在河北任职,还特意查过王都头的籍贯,查了半年,才查到王都头是保定府人,家里还有个老母亲,早己过世。他让人在保定府也立了块碑,告诉王家的乡邻:你们的王都头,是个忠勇的汉子,死得其所。
石陂村的人,至今还念着李慕之的好。老人们坐在老槐树下,给孩子讲夜半马蹄的故事,总要说:“那不是索命的鬼,是有冤屈的魂。人心安了,魂才能安啊。”
——
凡梦散人曰:
冤魂之所以不散,多因生前有憾。若能寻根究底,予以抚平,阴魂自可安息。所谓“怨不在鬼,在于人心未了”,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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