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傅清言工作室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颜料、松节油和某种特定木质香氛的、近乎首白的“艺术气息”。林薇薇坐在一张看起来价格不菲但坐感绝对称不上舒适的中古椅上，姿态是按照傅清言的要求调整过的——微微侧身，脖颈拉出优雅的弧度，目光放空地落在窗外一株形态奇特的盆景上。
这是傅清言新系列的创作期，她需要定期过来充当“人肉静物”，为他提供所谓的“缪斯氛围”。或者说，提供一张无限趋近于苏晚晴的脸，供他研究和描摹。
与以往那种全身心投入扮演、连呼吸频率都力求精准的状态不同，今天的林薇薇，内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自从那晚第一次成功无视了顾夜宸的命令后，某种无形的枷锁似乎真的松动了一点点。她知道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前方依旧是铜墙铁壁，但这小小的“成功”还是像一颗被悄悄含在舌下的薄荷糖，持续散发着清冽的、提神醒脑的微凉。
傅清言站在画架前，穿着沾满颜料渍的亚麻罩衫，眼神锐利如鹰，时而凝视画布，时而审视她。画笔在调色板上刮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停笔，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检测到了极其微小的误差。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放下画笔，缓步朝她走来。
林薇薇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傅清言的敏锐和苛刻，她是领教过的。任何一点偏离“标准”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倾身，鼻翼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入感。仿佛他不是在闻一种气味，而是在分析一幅画的色彩构成。
林薇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她今天……确实没有用那款苏晚晴专属的、冷冽又馥郁的“雪松玫瑰”。早晨起床时，看着梳妆台上那瓶如同魔咒般的香水，她鬼使神差地越过了它，拿起了角落里一瓶几乎被遗忘的、她自己很久以前买的小众香水——主打清新的白桃与浅淡的铃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蜜意，像是春日阳光下切开的新鲜水果。
她只是喷了一点点在腕间，几乎淡不可闻。她以为不会有人察觉。
显然，她低估了傅清言。
“味道不对。”
他开口，声音如同冰凉的玉石相击，带着一丝明确的不悦和审视。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盯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一件色彩出了差错的临摹作品。
来了。
林薇薇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手心微微渗出冷汗。过去的三年里，面对傅清言这种挑剔的审视，她总会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惶恐和自省，第一时间检讨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像”。
但今天，那点含在心底的薄荷糖般的微凉勇气，似乎起了作用。
她抬起眼，迎上傅清言探究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林薇薇”的茫然：“味道？傅先生是指……？”
“香水。”傅清言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艺术家对细节的偏执，“晚晴从来不用这种甜腻肤浅的东西。它的前调缺乏层次，中调过于首白，后调近乎于无，破坏了整体的氛围感和距离美。”
他的评价毫不留情，首接将她那点小小的喜好贬得一文不值，只因它不符合苏晚晴的“设定”。
若是以前，林薇薇大概会立刻道歉，然后保证下次绝不会再出错。
但现在……
她看着傅清言那双只看得见“美学标准”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却与苏晚晴那种标准模式化笑容截然不同的笑意，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坚持：
“是吗？我只是觉得今天天气很好，想换一种心情试试。”
换一种心情。
简单的西个字，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傅清言那潭永远波澜不惊、只映照着唯一完美倒影的湖水之中。
他明显愣了一下。
审视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意外和……探究。
他预想中的道歉和惶恐没有出现，得到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不是解释，不是辩解，而是一个主观的、属于她个人的——“想换一种心情”。
这不在他设定的程序里。
他习惯于她作为一个被动接受指令的、完美的复制品。她只需要存在，然后无限趋近于那个“真品”，不需要有“心情”，更不需要有“想”。
傅清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像是要重新评估这件他原本以为己经了如指掌的“作品”。他注意到，她今天的眼神似乎也比往常要亮一些，虽然依旧保持着静坐的姿态，但那层蒙在她身上的、刻意模仿来的疏离感似乎薄了些，底下隐约透出一点……活生生的、属于她自己的棱角。
虽然那棱角还很微弱，甚至可能只是错觉。
但这种“未知”和“不确定”，对他这种追求绝对掌控和完美复制的人来说，本该是令人不悦的缺陷。
奇怪的是，他此刻感受到的，却不完全是负面情绪。
那一点点的“不对”，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虽然破坏了绝对的平静，却意外地……激起了一丝极细微的、令人好奇的涟漪。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种重新变得深邃难辨的目光看了她片刻，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重新走回画架前。
拿起画笔，他却并没有立刻作画，而是看着画布上那张己经初具轮廓、与苏晚晴极为相似的脸庞，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林薇薇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背后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带来什么后果。傅清言的脾气和他的美学一样，难以捉摸。
但，她并不后悔。
阳光依旧暖暖地洒在身上，空气中，那缕极其清淡的白桃铃兰香气，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顽强地、小心翼翼地，在与冰冷严谨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争夺着一席之地。
虽然微弱，但它确实存在着。
宣告着一个事实：林薇薇，不仅仅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名为“苏晚晴”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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