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跑了。
像一头发狂的、被彻底羞辱了的野牛，撞开瘦猴，带着一股烟灰和绝望的臭味，消失在了杂役峰深沉的夜色里。
土狗也连滚带爬地跟着跑了，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只剩下瘦猴。
他还僵立在李双甲那小破屋的门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青白交替，变幻不定。
小屋里，烟尘尚未完全落定，潮湿的污渍和砸坏的杂物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混合气味——烟灰的呛人、污水的腥气，以及……那三串烤兔肉顽强散发出的、霸道而顽强的肉香。
这香气，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讽刺。
瘦猴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李双甲手里那三串肉。
他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快走！这地方邪门！这李双甲更邪门！黑熊那蠢货己经栽了，再待下去绝没好处！
但他的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的鼻子，不受控制地、贪婪地抽动着。
那味道……太香了。
近距离的、毫无干扰的感知下，这香气简首像是有生命的触手，缠绕着他的神经，撩拨着他胃里最深处的馋虫。
他忽然有点理解黑熊刚才那丢人的表现了。
这根本不是意志力能抵抗的东西！
这他妈是法术吧？！一定是某种迷惑心智的邪门法术！
李双甲就站在那片狼藉之中，神情平静得可怕。他甚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其中一串肉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递向了瘦猴。
“猴哥，是吧？”李双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被夜袭砸店的人不是他，“折腾一晚上了，也饿了吧？”
“来一串？”
“算我请你的。”
瘦猴浑身一激灵，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眼神警惕无比。
“少……少来这套！”他尖着嗓子，试图用凶狠掩盖心虚，“李双甲！你别得意！今天这事没完！莽哥不会放过你的！”
“哦？”李双甲眉毛微挑，不但没生气，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将那串肉递得更近。
那浓郁到令人发指的香气，几乎要糊瘦猴一脸。
油脂经过二次加热，散发出更加焦脆的焦香，混合着秘制酱料里各种香料被激发后的复合韵味，形成一股致命的漩涡。
瘦猴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滑动了一下。
“咕咚。”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瘦猴的脸瞬间涨红，羞愤欲死。
李双甲仿佛没看到他的窘迫，自顾自地说道：“听说王莽师兄，给你们一人一块灵石？”
瘦猴眼神闪烁，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一块灵石……”李双甲掂了掂手里的肉串，“在我这，能买二十串这样的烤兔肉，还能饶两串烤灵蔬。”
他顿了顿，看着瘦猴那双死死盯着肉串、己经开始有些失焦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
“替他卖命，挨冷水泼，吃烟灰呛，最后狼狈跑路，就为了一块灵石。”
“而现在，只要点个头，这串价值五十分之一块灵石的肉，就是你的。”
“猴哥，你是聪明人。”
“这账，不难算吧？”
“……”
瘦猴沉默了。
理智和欲望在进行着最后的、激烈的搏杀。
李双甲的话，像恶魔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计较的地方。
是啊，太亏了！
一块灵石还没到手，就先挨了浇，吃了灰，丢了这么大的人！最后能不能从王莽那拿到那块灵石还两说呢！
而眼前这串肉……
香气还在持续不断地攻击他的防线。
他的胃开始痉挛，空荡荡地发出抗议的鸣叫。晚上为了蹲点，根本没吃饱。
终于。
瘦猴猛地一咬牙，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他闪电般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一把从李双甲手里夺过了那串烤肉！
动作粗鲁，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恼羞成怒。
仿佛抢过来的，就不是接受施舍。
他恶狠狠地瞪着李双甲，眼神复杂，混杂着愤怒、不甘、屈辱，以及……一丝彻底败给欲望的颓然。
然后，他像是跟那串肉有仇一样，张开嘴，狠狠地、报复性地咬了下去！
“咔嚓！”
轻微的、焦脆的外皮被牙齿破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牙齿陷入肉块中，感受到的扎实弹韧的触感。
然而——
预想中粗暴的咀嚼和吞咽并没有立刻发生。
瘦猴的动作，在牙齿咬合、味蕾接触到食物实质的万分之一秒后，猛地僵住了。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这是什么？！
极致的咸鲜如同冲锋的号角，率先占领了味蕾的高地！紧接着，一股深邃的、难以言喻的复合辛香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
酱料的醇厚，香料的层次，蜂蜜的微甜，以及经过恰到好处烤制所激发出的、肉本身最原始的、令人陶醉的焦香和肉汁的丰腴……
所有这些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的味觉风暴！
这风暴席卷了一切！
什么烟灰味，什么污水腥气，什么屈辱，什么任务，什么王莽……全都被这股强大的、纯粹的美味洪流冲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感官愉悦在疯狂叫嚣！
好吃！
太好吃了！！！
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膳堂那些猪食跟这一比，简首就是喂牲口的泔水！
瘦猴僵在原地，只有喉咙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舍不得嚼了。
他只想让这极致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会，让每一个味蕾都充分感受这无上的享受。
那副样子，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凶狠和警惕？
完全就是一个饿死鬼投胎，突然尝到了琼浆玉液！
李双甲看着瘦猴那副仿佛被雷劈中的、沉醉无比的呆滞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早己预料到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
只是好整以暇地又递过去第二串。
瘦猴几乎是本能地、迅捷无比地一把夺过，再次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然后是第三串！
当最后一串肉的最后一缕肉丝被他恋恋不舍地吸吮干净，甚至连那光秃秃、沾满了酱料的烤签都被他下意识地咂摸了几下之后，瘦猴才猛地从那种极致的味觉狂欢中清醒过来。
现实回归。
他看到了李双甲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
看到了自己手里那三根光溜溜的签子。
感受到了口腔里残留的、令人回味无穷的极致美味。
也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他！瘦猴！杂役峰有名的滚刀肉！王莽手下的得力干将！信誓旦旦来砸场子报复的！
结果……
不仅没砸成场子，被泼了水，吃了灰，最后……最后居然还接过了敌人递过来的烤串，吃得如痴如醉，连签子都嗦干净了？！
这脸打得……
太响了！
太疼了！
“呃……我……”瘦猴张了张嘴，脸皮烧得滚烫，想说点什么挽回颜面，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难道要说“谢谢款待”？
李双甲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行了，肉也吃了，回去吧。”
“告诉王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想找茬，随时欢迎。”
“但下次，记得带够灵石。”
“我这的串，明码标价，概不赊账。”
瘦猴听着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几乎是跺了跺脚，将那三根光签子狠狠摔在地上，撂下一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
“你……你给我等着！”
然后，头也不回地、比黑熊更加狼狈地窜了出去，飞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中，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社会性死亡。
李双甲走到门口，看着瘦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三根被丢弃的、却干干净净的签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弯腰，捡起那三根签子，小心地放在一旁。
这可都是花钱买的，得回收利用。
然后，他转身，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叹了口气。
麻烦是暂时解决了，但这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
不过……
值。
太值了。
他用三串成本极低的烤兔肉，不仅瓦解了一场暴力冲突，还彻底击溃了对手的心理防线。
那种“真香”的打脸，远比抡起拳头互殴，来得更解气，更诛心。
他甚至可以想象，明天，“瘦猴带人砸店反被李双甲用烤串收买”的离谱故事，会以怎样的速度传遍杂役峰。
王莽和那张管事听到后，脸色又会是何等精彩。
想到这里，李双甲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动手收拾满地的狼藉。
破碎的瓦罐，倒地的桌椅，被砸变形的烤架……
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黑熊慌乱逃跑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一块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腰牌。
李双甲走过去，捡起来。
入手微沉。
腰牌做工粗糙，正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膳”字，背面则是一个更模糊的“杂”字。
这是膳堂杂役区人员的标识腰牌。
通常是王莽那种小头目才有的东西。
李双甲用手指着腰牌粗糙的边缘，眼睛微微眯起。
证据。
虽然不算什么铁证，但这东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屋里……
意义可就不同了。
他掂量着这块小小的腰牌，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深沉起来。
夜，还很长。
风，从洞开的屋门外吹进来，带来一丝凉意，也彻底吹散了屋内最后那点令人尴尬的肉香。
只剩下冰冷的、真实的狼藉。
但李双甲知道，今晚，他赢了。
赢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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