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驶入市区时，己是深夜。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己打烊，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夜的寂静拉得更长。
押车的惊魂稍定，但苏念安心头那团关于吉普车的迷雾却愈发浓重。她指挥着司机将车首接开到仓库门口，和李副社长提前约好的两个老师傅一起，连夜将布料卸下车，清点入库。
等一切忙完，己是凌晨。付了司机额外的辛苦费，送走老师傅，偌大的仓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纤维味道和夜间的凉意。她拉亮办公室里那盏功率不大的灯泡，瘫坐在旧椅子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西肢百骸都泛着酸软。
但她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省道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刺目的车灯，彪悍的吉普，训练有素、沉默利落的人影，以及那句冰冷的“走吧”。
这不是普通的帮忙。那几辆吉普车，那些人，带着一种明显的、不容错辨的行伍气息，而且是极其精锐的那种。他们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准，行动太过干脆，目的性极强。
谁有能力调动这样的力量？又为什么要用来保护她这一车看似普通的布料？
陆执。
这个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可他……一个住在破败大杂院角落、靠做木工零活和变卖废旧为生、还拖着一条残腿的沉默青年，如何能与这样的力量产生关联？
难道他那些伤，那场巷战，都与此有关？
苏念安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枚冰冷的金属牌。借着昏黄的灯光，指尖细细抚过上面模糊的编号和磨损的边角。这牌子透着一股久远的、硝烟浸透的冰冷坚硬，绝非凡品。
她想起巷战中他狠戾精准的身手，想起他偶尔抬眼时，那双沉静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锐利。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却又更加扑朔迷离。
她将金属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不管陆执是什么人，目前看来，他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力量，对她没有恶意，甚至屡次相助。
但这份“好意”，来得莫名，让她在感激之余，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因果？
仓库外传来野猫打架的尖利叫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深吸一口气，将金属牌重新藏好。无论如何，眼前的难关算是度过了。布料到位，明天就能全力生产。
她吹熄了灯，锁好仓库门。推着自行车，走在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午夜的寒风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回到大杂院，院子里一片死黑，家家户户都沉入梦乡。只有隔壁大院最角落里那间小屋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像黑夜中独自闪烁的孤星。
是陆执还没睡。
苏念安放轻脚步，推车进门，尽量不发出声响。经过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时，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低垂着头的身影轮廓，他似乎正就着那盏小灯做着什么精细的活计，动作很慢，偶尔会被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
苏念安站在窗外冰冷的夜色里，看着那扇昏黄的窗，里面是那个谜一样的、身上带着伤和故事的男人。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她忽然想起塞进门缝的那块染血的布和字条。他看到了吗？
屋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金属部件被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
苏念安蓦地回神，像是被窥破了什么心事，脸上微微发热，赶紧推着车，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家院子，轻轻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还能听见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这一夜，注定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苏念安像是上了发条的陀螺，全身心扑在了生产上。
仓库里机器嗡鸣不绝于耳。李副社长负责技术总控，几位老师傅带着新招的女工们裁剪、缝纫、锁边、熨烫，各个环节井井有条。苏念安则严格把控着每一道工序的质量，对瑕疵品毫不留情地退回返工。
她吃住几乎都在仓库，啃干粮，喝凉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看着一件件成型的秋装衬衫、长裤、外套挂上货架，疲惫便被巨大的成就感驱散。
期间王秀芹和苏大强又来闹过两次，无非还是哭穷耍横，逼问货款，甚至想强行闯进仓库“看看”，被苏念安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扬言再闹就真去派出所，两人到底顾忌脸面，骂骂咧咧地走了。
苏丽娟倒是消停了不少，只是看苏念安的眼神越发阴郁，像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苏念安没工夫理会她们。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第一批货的销售上。她亲自跑了市区几家最大的百货商场和供销社，凭借着新颖的款式和过硬的质量，以及她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谈判技巧，竟然真的谈下了两个柜台代销点。
虽然条件苛刻，扣点高，结款周期长，但毕竟是一个全新的、稳定的出货渠道。
第一批一百件秋装正式铺货那天，苏念安站在百货商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着挂在自己品牌标签下的衣服被顾客拿起、打量、询问，心脏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
“这衬衫样子挺新颖，多少钱？” “料子摸着也不错，给我拿件试试。”
听到顾客的询问和还算积极的反馈，她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走出百货商场，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深吸了一口街上喧嚣而充满活力的空气，感受着九十年代特有的、万物勃发的生机。
也许，她真的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
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经过老街口时，下意识地朝那小卖部看了一眼。
没看到陆执。
她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人家凭什么天天在那儿等你？
正要蹬车离开，小卖部的老王却主动叫住了她：“苏姑娘！等等！”
苏念安停车回头。
老王从店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喏，小陆让我给你的。”
苏念安疑惑地接过：“他给我？是什么？”
“不知道，他早上放这儿的，就说给你。”老王摆摆手，又忙自己的去了。
苏念安捏了捏布包，里面是个硬硬的、巴掌大小的方盒子。她迟疑了一下，走到路边僻静处，打开了布包。
里面是一个手工打磨的木盒，木质细腻，泛着温润的光泽，盒盖严丝合缝，看得出做的人极其用心。
她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深蓝色绒布，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制的、擦拭得锃亮的哨子。哨子款式古朴，下面还缀着一圈同样打磨光滑的皮质挂绳。
哨子旁边，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苏念安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瘦硬有力，透着一股冷峭：
“遇急事，吹响。——陆。”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言简意赅，一如他本人。
苏念安捏着那枚冰凉坚硬的黄铜哨子，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又一次无声的保护？还是一个……承诺？
她抬起头，望向隔壁大院那扇紧闭的、沉默的木门，只觉得那扇门后隐藏的世界，愈发幽深难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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