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哨子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苏念安将它小心地收进木盒,揣进贴身的衣袋。那坚硬的棱角隔着布料,微微硌着皮肤,像一枚沉默的护身符,也像一个未解的谜题。
她没有立刻去找陆执。有些事,问得太急太透,反而失了分寸。这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馈赠”,她需要时间消化。
仓库里的生活忙碌而充实。第一批秋装投放市场后,反响比预期更好。尤其是那几款根据苏念安记忆改良过的衬衫和长裤,版型挺括,细节处又带着巧思,很快在两个代销点卖断了货。
催货的电话开始打来。
李副社长脸上的愁容彻底被笑容取代,老师傅们干得更起劲了,计件工资拿到手,一个个眉开眼笑。新招的两个小女工也很快上手,车间里一片热火朝天。
苏念安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白天盯生产,跑销售,晚上就着办公室那盏昏黄的灯,设计新的冬装款式,核算成本利润,规划下一步的采购和扩张。
资金在快速回笼,但投入也像无底洞。添置新设备、预付下一批冬季厚面料的定金、考虑给工人增加餐补……每一笔都是开销。她精打细算,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这天下午,她正在办公室核对账目,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间或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骂声。
苏念安心下一沉,立刻起身出去。
只见仓库门口,王秀芹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苏大强黑着脸站在一旁,苏丽娟则双手抱胸,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周围几个下工路过的邻居指指点点。
“……没天理啊!女儿开了厂子,当了老板,爹妈吃不上喝不上,还要挨饿受冻啊!大家快来评评理啊!”王秀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嗓音嘶哑。
李副社长和几个老师傅站在门口,一脸尴尬和无奈,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苏念安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快步走过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妈,你这是干什么?有事起来说。”
“起来说?我起不来!我心里苦啊!”王秀芹见她出来,哭嚎得更响,“念安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眼看着家里揭不开锅了,你弟弟连学费都交不上了,你一个人搂着那么多钱,你睡得着觉吗你!”
苏大强也跟着吼:“你个不孝女!今天不拿钱出来,我们就死在这儿!”
苏念安看着父母这副撒泼打滚的丑陋模样,心底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湮灭。她目光扫过围观的邻居,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看笑话的。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像以往那样强硬顶撞,反而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爸,妈,你们非要这样闹,让街坊西邻看笑话,心里就舒服了?”
她蹲下身,看着王秀芹:“你说家里揭不开锅,弟弟学费交不上。行,学费多少?我这个月厂子里刚起步,钱都压在货上,手里紧巴,但弟弟读书的钱,我挤也给你挤出来。”
王秀芹的哭嚎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地报了个数。
苏念安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拿出钱包,数出相应的钱,又多加了几张,塞到王秀芹手里:“这是学费,再多给你二十块,贴补家用。妈,我不是摇钱树,厂子刚开,到处都要用钱,赚点钱不容易。你们是我爹妈,我能不管你们吗?但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委屈。围观的邻居们窃窃私语起来,风向顿时变了。
“是啊,开厂子哪那么容易,听说投进去好多钱呢!” “念安这丫头不容易,看看累得都瘦脱形了。” “当爹妈的也不能这样逼孩子啊……”
王秀芹捏着钱,一时有些懵,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苏大强也噎住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苏丽娟见势不妙,尖声道:“苏念安你少装可怜!谁不知道你赚大钱了!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苏念安站起身,目光冷冷地看向苏丽娟:“姐,你要是觉得我赚得多,眼红,也行。厂子里还缺个缝扣子的,计件算钱,干得多拿得多,你要不要来?自己挣的钱,花着才硬气。”
苏丽娟被堵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羞辱我!”
“我是给你指条路。”苏念安语气平淡,“要么自己劳动挣钱,要么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爸妈,”她重新看向王秀芹和苏大强,“该尽的孝心我会尽,但厂子是我的命根子,谁也别想动歪心思。再像今天这样来闹,影响生产,耽误了交货期,赔了钱,大家就真一起喝西北风。”
她说完,不再看他们反应,对李副社长点点头:“李社长,麻烦叫两个人,帮我爸妈扶起来,送回去。大家也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她转身回了仓库,背影瘦削却挺得笔首。
门外,王秀芹和苏大强在邻居们各色的目光下,再也闹不下去,捏着那点钱,灰溜溜地走了。
经此一闹,家里倒是消停了不少。王秀芹虽然还是隔三差五旁敲侧击,但再没敢来厂子里撒泼。苏念安定期给一点生活费,不多,刚好够他们饿不着也富不了,像一根细细的线,吊着那点可怜的母女情分。
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厂子。第一批秋装的成功给了她信心,也让她看到了自主设计的力量。她开始更加系统地整理前世记忆里的流行元素,结合当下的面料和工艺,设计出更多新颖的款式。
小小的“念安制衣厂”出的衣服,渐渐在城里有了点名气。虽然规模还小,但胜在款式新,质量好,价格实在。甚至开始有附近县城的个体户找上门来批发拿货。
苏念安更忙了。经常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大院。
她依旧会把卖剩下的、品相不好的馒头或饼子,偶尔加上一点食堂打来的、没什么油水的剩菜,用油纸包好,放在陆执那间小屋的窗台上。
有时东西会很快被收走,有时会放上一两天。她从不敲门,他也从未因此找过她。
两人像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各自孤寂的轨道上运行,偶尔靠近,交换一点无声的暖意,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首到一个雨夜。
秋雨来得又急又冷,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苏念安核对完最后一批发货单,己是深夜。她撑起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雨水在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巷子里漆黑泥泞。
快到院门口时,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见自家院门外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她心头一跳,警惕地握紧了伞柄。
走近几步,才看清那人影竟是陆执!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瘦骨嶙峋。他靠墙坐着,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拐杖倒在旁边的泥水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在抵御巨大的痛苦,微微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逸出,混在雨声里,听得人心里发紧。
苏念安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那个巷战中凶狠、灯下沉默、送出哨子时带着某种决绝的男人,此刻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雨里、奄奄一息的幼兽。
她几乎没有犹豫,快步走上前,将伞撑到他头顶。
“陆执?”她蹲下身,声音被雨声压得有些模糊,“你怎么了?”
陆执猛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淌下,流过苍白失血的脸颊和剧烈咳嗽而泛红的眼尾。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和茫然,随即迅速凝聚起来,看清是她后,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慌和难堪。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和腿上的剧痛,又重重地跌坐回去,溅起一片泥水。
“走开!”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暴躁的抗拒,别开脸,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苏念安没动。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背,冰冷刺骨。她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他按在左腿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你腿伤犯了?”她问,语气尽量平静,“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回去。”
“不用!”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呼吸急促,“你走!不用管我!”
苏念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强撑的骄傲和此刻无法掩饰的脆弱。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轻轻碰了一下他按在腿上的手背。
冰冷。像冰块一样。
陆执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惊愕地看向她。
“雨很大,会淋病的。”苏念安收回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要么我扶你回去,要么我去叫王叔他们来帮忙。你选。”
陆执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滴落。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屈辱,挣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漫长的几秒对峙。
最终,他眼里的抵抗一点点溃散,只剩下疲惫到极点的漠然。他低下头,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被咳嗽撕扯着的喘息。
苏念安不再多言,将伞塞进他手里,然后弯腰,捡起泥水里的拐杖,用袖子擦干净,递还给他。再然后,她伸出手,架住他一条胳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大部分重量压在她瘦削的肩上。两人踉跄了一下,才在泥泞中站稳。
“走吧。”她低声说,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隔壁大院那扇紧闭的木门挪去。
雨声哗哗,敲打着油纸伞,也敲打着这寂静雨夜里,两颗各自封闭、却意外靠近的心。
幽深的门洞近在眼前,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吞噬所有的秘密和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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