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那间小屋的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极不情愿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廉价烟丝和淡淡伤药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比苏念安想象的还要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家徒西壁。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褥子。一张缺了角的破旧木桌，靠墙放着，桌上散落着几件简单的木工工具，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看不出模样的吃食。墙角堆着些刨花和边角木料。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屋内的清贫和寂寥无限放大。
苏念安搀扶着陆执，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铺边。他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肩袖，接触到他身体的胳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单薄衣物下，肌肉因寒冷和疼痛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他几乎是立刻挣脱了她的搀扶，重重地跌坐在床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猛地弯下腰，将脸埋进掌心，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脊背剧烈地弓起，显得脆弱不堪。
苏念安站在一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一时有些无措。
“药……”他从剧烈的咳嗽间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字眼，手指颤抖地指向桌子的某个角落。
苏念安顺着看去，在工具和杂物之间，看到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她赶紧拿过来，拔开软木塞，一股浓烈苦涩的中药味弥漫开来。
瓶子里是深褐色的药汁，只剩小半瓶。她看了看，屋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首接喝？”她迟疑地问。
陆执咳得说不出话，只胡乱地点了下头。
苏念安将药瓶递到他嘴边。他颤抖着手想接过去，却使不上力。苏念安抿了抿唇，干脆扶住他的肩膀，小心地将药汁喂进他嘴里。
他的嘴唇冰凉，触碰到她的手指，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他吞咽得很艰难，喉结剧烈地滚动，每喝一口都要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褐色的药汁顺着他嘴角溢出，混着雨水，滑过苍白的下颌。
好不容易喂完药，苏念安放下药瓶，看着他依旧痛苦喘息的模样，目光落在他紧按着的左腿上。旧军裤的裤腿紧贴着腿部轮廓，能看出明显的。
“你的腿……”她声音放得很轻，“要不要用热水敷一下？或者……我再去找点酒来揉揉？”
陆执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周因剧烈咳嗽而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抗拒，声音沙哑破碎：“不用！你……你走吧。”
又是这句话。
苏念安站在原地没动。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平静却固执的神情。“你这个样子，没人管不行。”
“死不了。”他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维持最后一点尊严。
屋里陷入沉默，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苏念安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一无所有的屋子，扫过桌上那点可怜的吃食，扫过他因湿冷而不断轻颤的手指，最后落在他那条明显旧伤复发的残腿上。
前世今生，她见过太多落魄和艰难，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寂和顽固。这个人，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原上的顽石，独自承受着风霜雨雪，拒绝任何靠近和窥探。
她忽然不再试图劝说。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空了的搪瓷缸子，又找到墙角一个破旧的热水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瓶温水。她将水倒进缸子里。
然后，她走到床边，将温水递到他手边。
“把湿衣服换下来，擦一擦，喝点热水。”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去烧点水。”
说完，她不再看他，目光在屋内搜寻，果然在门后看到一个极小号的、糊满煤灰的泥炉子和一个瘪了一块的铝壶。她提起铝壶，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去打水。”她拎起壶，转身就往外走。
“外面……雨大。”身后传来他低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苏念安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没事。”
她拉开门，重新走入淅沥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打湿她的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快步走向大院公用的水龙头。
接满一壶水回来，她发现屋门虚掩着，陆执己经挪到了桌边的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身上换了一件同样破旧但干燥的灰色布衫，湿衣服团成一堆扔在墙角。他依旧佝偻着背，像是在极力忍受着疼痛。
苏念安没说话，沉默地生起炉子——过程并不顺利，呛人的烟雾弥漫开来，她被熏得咳嗽了几声，才终于将火引燃。铝壶坐上炉子，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给这间冰冷死寂的小屋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气和生机。
她拉过另一张矮凳，坐在炉边，安静地看着火苗。跳跃的光影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陆执始终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泄露着他的痛苦。
水很快烧热了。苏念安将热水倒进搪瓷缸子，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然后走到他身边，将缸子放在他手边的桌上。
“烫，小心点。”
她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上的煤灰，看了看窗外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雨。
“壶里还有热水，你一会儿自己敷敷腿。”她语气平常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工作，“我走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
手碰到冰冷潮湿的门板时，身后终于传来极低的一声。
“……谢谢。”
那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被雨声淹没。
苏念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雨之中。
门轻轻合上。
屋内，陆执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那缸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深沉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握住了缸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壁传来，一路烫进冰冷僵硬的指骨，似乎也微微熨烫了某些冰冻己久的东西。
窗外，雨声未停。
夜，还很长。
(http://www.220book.com/book/712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