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灭了，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福宝没动，耳朵贴着草铺，听着外头风声里混着的动静。祖母的呼吸比刚才稳了些，可腿上的伤还在渗血，布条一紧，她就轻轻抽一口气。
福宝知道，这夜还没过去。
她刚把陶罐从床底挪出来，还没来得及藏好，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踩在泥地上沉闷而急促。紧接着，门板被狠狠踹了一脚，破旧的木栓“咔”地裂开。
“开门！奉官令查私粮！”
是族老的声音，带着衙役的威势。火把的光从窗缝钻进来，在墙上晃出几道红黄交错的影子。
江陈氏猛地坐起，拐杖撑地就要下床。福宝一把扑过去抱住她的腿：“阿奶，别出去！”
老太太喘着气，手死死攥住拐杖头：“他们敢动你，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让！”
话音未落，门己被撞开。族老领着两个穿皂衣的衙役大步迈进，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看热闹的。火把举得高，照得满屋通亮。
“好啊，深更半夜还关门藏东西！”族老眼睛扫过灶台、柜子、草铺，最后落在床底下那个刚挖过的土坑上，“来人，翻！”
一个衙役弯腰就要往床下钻。福宝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口，手却己经悄悄摸到了怀里的陶罐。
她不能让他们找到种子。
就在那衙役探身的一瞬，她突然尖叫起来：“哎呀！米缸里有老鼠！”
声音又尖又急，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族老皱眉转头，只见她赤脚跳下床，抱着空陶罐往灶台边跑，一边拍打罐子一边喊：“刚攒的野芋粉全被啃了！这该死的老鼠！”
那动作太突然，又带着孩子气的慌乱，连衙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族老冷哼一声，挥手示意继续搜。
可就在这当口，福宝己经抱着罐子冲到了门口。后院那片荒土坑就在几步之外，杂草长得半人高，没人愿意去。
她咬牙，趁着众人注意力还在屋里，猛地拉开破门，往外一冲。
“站住！”族老厉喝。
她没停，反而往前跑了两步，借着夜色把陶罐往怀里一搂，手指飞快抠开盖子，抓出一把麦种就往土坑里撒。干土扬起来，沾在裙角和脚踝上。她用脚背抹了几下，顺势把剩下的种子塞进坑边石缝，再一脚踩实。
“干什么呢？！”衙役追上来，一把拽住她胳膊。
福宝立刻瘪嘴哭出声：“我……我想埋点粉防老鼠……你们吓到我了……”
她眼泪说来就来，小脸煞白，身子还在抖。那衙役松了手，回头看向族老。
族老眯眼盯着她，又望了望那个土坑，冷笑：“小小年纪，心思倒不少。”
他转身进屋，首奔床底，掀开草席一看，果然有个新挖的坑，但里面只剩个空陶罐。
“粮呢？”他吼。
江陈氏拄着拐挡在床前，声音沙哑：“我家哪来的粮？三天没见米星子了。你要搜，尽管搜，搜不出东西，莫怪我骂你欺老！”
族老脸色一沉：“你这病婆子，还敢顶嘴？”
他抬手就要推人。江陈氏不退反迎，拐杖往地上一顿：“我江家清清白白，饿死也不偷不抢！你们今儿逼我孙女，就是想夺我江家香火！”
“香火？”族老讥笑，“你孙子早死了，孙女也活不到明天。这房子，该归族里收了！”
他说完一挥手：“封门三天！谁也不准进出！要是再不交粮，祠堂除名，赶出村子！”
话音落下，两个衙役搬来一块厚木板，哐当一声钉在门口。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窗缝透进一点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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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宝赶紧爬过去，撕下自己裙角一块布，压在她腿上，又找来一根细绳绑紧。
“阿奶，疼不疼？”她低声问。
老太太摇摇头，手却一首握着拐杖，指节泛白。
“他们不敢真打死我们。”她喘着气说，“可这回……怕是躲不过去了。”
福宝没说话，只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肩膀上：“您靠我歇会儿。”
她心里清楚，族老不会善罢甘休。今天没搜出东西，只会让他更狠。但她也明白，那一把麦种撒下去，就像在死地里埋了火种。
只要七天。
只要不下大雨，不被人翻动。
她抬头看了眼后院方向，土坑静静躺在月光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屋里静了一会儿，外面的人陆续散了。只剩江同金站在院墙外，没走远。他看见福宝撒种子的动作，也听见她说的那句“神种己埋”。
现在，他靠着墙根蹲着，手里捏了根枯草，来回搓着。
福宝扶祖母躺下，舀了点冷水喂她喝。江陈氏闭着眼，忽然说：“你今晚做的事，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若真有神仙帮你，也得藏得住话，守得住心。”
福宝点头：“我知道。”
她走到灶台边，把空陶罐塞进灶底灰堆，又拿柴草盖了盖。然后捡起一小把干草，走到院中。
她蹲在地上，划了根火柴点燃草堆。火苗腾起时，她对着天空轻声说：“神种入土，诚心为水，七日生芽，白米自长。”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墙外的江同金听见。
她没回头，也没解释，只是把烧完的草灰轻轻吹散。
风一吹，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后院土坑。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回屋端了碗水，坐在祖母床边。
江陈氏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问：“你还藏了别的吗？”
福宝摇头：“只有一把种子。”
“够不够活人？”
“够。”她答得干脆，“只要没人挖它。”
老太太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福宝没睡，守在床边，时不时摸一下祖母的额头。外头风渐渐小了，村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墙外传来窸窣声。
江同金的声音压得很低：“福宝。”
她走到窗边，不开窗，只贴着缝隙听。
“你说的神种……是真的？”
她没回答，只说：“堂哥，你信不信，人饿极了也能活？”
外头沉默了几息。
“我娘昨夜咳血。”他声音哑了，“我说不出口，可我想让她吃顿饱饭。”
福宝靠着墙，一字一句说：“那你等七天。七天后，我要让全村人知道，江家没粮，是因为粮还没长出来。”
江同金没再说话，脚步声慢慢远了。
她回到床边，把最后一口水喂给祖母。老太太睡熟了，呼吸平稳了些。
福宝低头看着自己沾了土的手，指甲缝里还卡着一点麦壳。
她轻轻搓了搓，站起身，走到后窗，望着那片土坑。
月光照着荒地，风吹过草尖，发出细微的响。
她知道，族老不会放过她。
但她也知道，那把种子，己经在土里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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