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福宝就醒了。她没出声，轻轻掀开盖在身上的旧布袄，赤脚踩上地面。祖母还在睡，呼吸比昨夜稳了许多，腿上的伤也止了血。她绕过床边，从灶底灰堆里摸出那个陶罐，指尖蹭了蹭罐口残留的草灰，转身往后院走。
土坑就在墙角背阴处，杂草遮了一半。她蹲下，拨开浮土，嫩绿的麦芽己经冒了出来，一簇簇挺着身子，在晨风里轻轻晃。叶片上有露水，沾在她手指上，凉丝丝的。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屋，取来竹筒装了半筒井水，一圈圈浇下去。水渗进土里，麦苗微微颤了颤。她又用碎石和枯草把土坑重新盖住，看上去像是没人动过的样子。
回到屋里，她叫醒江同金。他昨晚睡在院外柴棚下，听见声音立刻坐起来。
“堂哥，神种活了。”她站在门口，声音压得低，“今天我要让全村子看见。”
江同金愣了愣，随即点头：“你说怎么干？”
“你去村道口，大声说不信我阿奶的话。”她抬头看着他，“就说她非要看那块地。”
江同金皱眉：“演给谁看？”
“谁听见，就是给谁看。”她嘴角微扬，“只要有人传话，族老就会来。”
江同金没再问，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村道走去。
福宝站在院门口，望着他的背影。风吹过她的裙角，她把手揣进袖子里，不动声色地等着。
不到半个时辰，村里就有了动静。先是李家媳妇提着水桶路过，听见江同金在道口跟人争辩：“真长出来了？三天前埋的就能发芽？”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江家方向，没说话，快步走了。
接着是王家老头挑粪路过，听见了也停下，问：“哪家的地？”
“江家后院。”江同金说得响亮，“福宝说那是神仙给的种，不偷不抢，靠自己种。”
老头哼了一声：“荒年地都板结了，能长出个鬼来。”可他也没走远，蹲在路边抽旱烟，眼睛一首往江家这边瞟。
消息像风一样刮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族老家门口都围了几个人。
福宝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草茎，一下一下撕着叶尖。她知道，快了。
果然，日头升到半空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族老带着两个族中壮汉大步走来，脸色阴沉。
“谁在造谣？”他站在院外，声音硬得像砸石头，“说江家后院长出了粮？”
江同金从墙根站起来，不慌不忙道：“我没造谣。我亲眼看见的，昨天夜里还梦到神仙递给我一把青苗，说是福宝埋下的种开了花。”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翠绿的麦苗，举起来给大家看。
族老瞪眼：“胡言乱语！这等时节，野草都难活，哪来的麦子？”
“您要是不信，”福宝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仰头看着他，“现在就可以去看。”
她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个人耳朵里。
族老一愣：“看什么？”
“看我们江家的粮。”她往前走了两步，“您说我们藏粮不交，可我们的粮不在缸里，在地里。三天前我埋下的种子，今早己经发芽了。您若不信，现在就去后院瞧瞧。”
围观的人群顿时嗡了一声。
“真的假的？”
“江家那片土我看过，石头都多过土，能长东西？”
族老冷笑着迈步进门：“带路！我要看看你们耍什么把戏！”
福宝没说话，转身走在前面。江同金跟在最后，手攥紧了拳头。
后院土坑边上，福宝蹲下，伸手扒开枯草和碎石。泥土翻开的一刻，整片齐整的麦苗露了出来——株株挺立，根系扎实，叶片舒展，分明是人工播种、精心照料的结果。
人群挤上来，一个个伸头看。
“这不是野草……”
“你看这间距，哪像是自然长的？”
“真是麦苗！绿油油的！”
族老脸色变了变，强声道：“荒唐！这土干得裂口，三天前下雨都没渗进去，怎么可能长出东西？”
“我们浇水了。”福宝站起身，拍了拍手，“一瓢一瓢浇的。昨夜我还梦见神仙说，心诚则灵，土也能生金。”
她这话一出，不少人眼神都变了。
江同金忽然开口：“族老，您昨儿半夜派二子来刨我家后墙，是不是也想挖点‘神种’回去试试？”
众人哗然，目光齐刷刷转向族老。
族老猛地扭头：“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江同金冷笑，“我娘起夜看见的，还听见他说‘爹说了，江家那丫头肯定藏了好种’。”
现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族老站在原地，脸涨成紫红色，嘴唇抖了抖，半天说不出话。
有人小声嘀咕：“难怪他今早火气这么大……原来是怕别人先种上了。”
“人家孤儿寡母都能种出粮，咱们天天等救济，算什么本事？”
族老终于受不住，猛地甩袖：“小门小户也敢妄言丰年！等它真结穗再说大话！”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踉跄，连随从都没招呼。
人群慢慢散开，有人走前还特意看了眼那片麦苗，低声对旁边人说：“这孩子……有点门道。”
江同金走到福宝身边，低声问：“接下来呢？”
福宝望着族老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等二十天。等它结穗。”
她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放在土坑边上，像是做个记号。
江同金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还真信那是什么神种？”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卡着一点湿土，她轻轻搓了搓，抬起头：“我不信神仙，但我信土能养人。”
屋里，江陈氏被吵醒，扶着门框走出来。她腿上的伤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可脸上有了些血色。
她看了一眼后院，又看向福宝，没说话，只慢慢伸出手。
福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那手粗糙冰冷，却握得很紧。
“你做主。”老太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个家，从今往后，你说了算。”
福宝点头，没哭，也没笑。
江同金站在院外石阶上，手撑着墙，望着远处山影。阳光照在他背上，汗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
村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草尖的声音。
福宝蹲回土坑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株麦苗的叶子。那苗微微晃了一下，像是回应。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东西，打开，是几粒更的种子。她没种下去，而是攥在手心，贴在胸口。
远处，一只麻雀落在院墙上，歪头看着她。
她抬头，冲它笑了笑。
麻雀扑棱一下飞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转身回屋。
江同金还在那儿站着。
“晚上帮我守着点。”她说，“别让人来挖。”
他点头：“你放心。”
她走进屋里，从床底下摸出那本破旧的账册，翻开一页，用炭条写下一行字：
“三月十七，麦芽出土，七日验成。”
写完，合上册子，塞进灶台夹层。
外面，日头正高。
风吹过院子，掀起一角布帘。
她端起碗，喝了口水，喉咙里有点干。
放下碗时，瓷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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