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的烛火跳了一下，映在福宝眼里，一闪而灭。
她还没收回视线，就听见祖母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江陈氏身子一歪，手从供桌边滑下来，整个人往地上倒去。福宝转身快步扶住，顺势将她轻轻放倒在角落铺着的草席上。老太太双目紧闭，脸色发白，额角沁出一层冷汗。
“阿奶！”福宝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祠堂里的吵闹短暂停了一瞬。
周翠花正哭到一半，见状立刻拔高嗓门：“哎哟！这是装晕吧？江家祖孙合起伙来害我啊！我怀着孩子跪在这儿受罪，她倒好，说昏就昏，谁信呐！”
没人接话。几个年长的妇人围上来，低头看了看江陈氏的脸色，有人低声说：“这可不是装的，怕是气急了伤了心脉。”
里正皱眉看了眼周翠花：“你少说两句。”
福宝没理她，只对阿花使了个眼色。阿花会意，悄悄退到门口等着。她自己则站起身，拎起搁在墙角的小陶碗，快步往外走。井就在祠堂门外不远，她蹲下身打了一碗水，指尖触到水面时微微一顿——那水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
她端着碗回来，半跪在祖母身边，一手托起她的头，另一只手小心喂进一口水。江陈氏喉头动了动，眼皮颤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她第一反应是去看福宝，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没事了，阿奶。”福宝轻声说，“喝点水，咱们回家。”
可她知道现在不能走。走了，周翠花就能继续搅局；不走，就得撑住场面。
她把空碗放在香案边缘，正好对着众人视线。碗底还沾着几滴水珠，在夕阳余光下闪着微光。有个妇人凑近看了一眼，嘀咕道：“这水怎么这么清？咱们井里打上来的都带泥味。”
福宝没解释。她只是低头继续给祖母顺气，动作轻缓，像平常在家照料病人一样。可眼角余光一首锁着周翠花。
就在刚才喂水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件小事——当井水的气息飘过去，周翠花原本哭嚎的动作顿了一下，呼吸忽然变浅，连眼睛都微微偏开，像是本能地躲什么。那不是普通的回避，而是带着一丝警觉和不安。
这反应不对劲。
寻常人闻到干净水味，顶多觉得舒服。可她像怕被识破什么似的。
福宝心里有了数。
周翠花见江陈氏醒了过来，眼看围观的人不再同情自己，顿时又在地上滚了一圈，抱着肚子嚎起来：“青天大老爷啊！我一个寡妇遭了祸事，如今连站都站不稳，你们还要逼我在这儿吹风受冻吗？我要回家！不然我和孩子都要死在这儿了！”
她说着就要往地上躺，族老站在一旁，咳嗽两声开口：“李里正，这事总得有个说法。江同金有没有夜入她家，查不清楚；但江家老太昏倒是实情，周氏也确实‘有孕’，不如先各自回去，等稳婆来了再断是非？”
里正沉着脸，目光扫过两人：“可以。但周氏不得擅自离村，若有异常举动，按诬告论处。”
“我不走！”周翠花突然尖叫，“我要在这里等到公道！他们害我还不够吗？现在还想赶我走？”
她越闹越凶，甚至抓起一把灰往头上撒，头发乱成一团，红袄也被扯开了领口。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想劝，有人往后退。
福宝静静看着她表演。忽然，她伸手摸了摸鞋帮内侧——那块沾了油渍的布角和刻字竹片还在。她松了口气，转头对阿花低语几句。阿花点头，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祠堂。
片刻后，阿花提了个小布包回来，塞进福宝手里。福宝打开看了一眼：三块刚蒸好的麦粉饼，还冒着热气。她挑出一块最完整、颜色最亮的，放进怀里。
这时，周翠花闹累了，瘫坐在地上喘气。她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仍捂着假肚子，额头冒汗，眉头不自觉地皱着。福宝看得清楚——她每次跪久一点，就会偷偷用手去揉腹部垫的东西，动作隐蔽，但频率越来越高。
看来那玩意硌得慌。
福宝垂下眼，没笑，也没说话。她只是慢慢站起身，扶着祖母坐到祠堂外的石凳上。江陈氏靠在柱子边，虚弱地闭着眼，手还搭在福宝腕子上。
“歇会儿。”福宝说，“等会再走。”
里正走出来，朝她点点头：“你奶奶怎么样？”
“好多了。”福宝答，“就是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里正叹了口气：“我会盯着这事。三日内稳婆必到，到时候真相自明。”
他转身要走，又被周翠花拦住：“李大人！您不能走！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他们会杀了我！”
“没人杀你。”里正冷冷道，“你若清白，何惧调查？看管你的村民就在门口，天黑前不得离开祠堂范围。”
说完，他带着随从离去。祠堂门前只剩几个看热闹的村民，还有两名里正派来守人的青壮。
福宝坐在石阶上，从怀里掏出那块麦粉饼。饼皮金黄，表面刷过一层薄油，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她没吃，只是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感受它的软硬程度。
然后，她把它放在膝头，任风吹动衣角。
阿花蹲在她脚边，小声问：“真要这么做？”
福宝点头：“她不怕人证，也不怕物证，但她怕味道。刚才那口井水，她闻到了就不自在。这块饼，煎的时候用了山茶油，香味比普通菜油浓得多。如果她真是三个月内的孕妇，早就该反胃了。”
“可万一她忍着呢？”
“忍一时可以，忍一天不行。”福宝望着祠堂门口，“只要她靠近，只要她忍不住去看、去闻，甚至……想去抢，那就说明，她根本没孕。”
阿花抿嘴不语。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村道上行人渐稀。周翠花被人扶到祠堂角落的一张矮凳上坐着，看上去老实了些，可眼神依旧乱瞟，时不时瞄一眼外面。
福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忽然，周翠花身子往前倾了倾，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
她闻到了。
福宝的手指在膝头轻轻敲了一下。
风把饼的香气送进了祠堂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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