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峪的深秋，寒风己经开始显露出严冬的凌厉。独立团残部在废墟之上艰难地重建着家园和防线。每一天，战士们和老乡们一起，清理瓦砾，伐木取石，搭建起一个个简陋却能遮风避雨的窝棚。新的地道网络在原有的基础上向更深处、更隐蔽处延伸，出口伪装得更加巧妙。虽然条件艰苦，但看着家园一点点恢复，队伍一点点重整，希望也在每个人心中慢慢复苏。
李云龙的身体在秀芹时不时的“投喂”草药和赵刚的严格监督下，总算彻底摆脱了疟疾的纠缠，只是偶尔劳累过度还会咳嗽几声，这让秀芹的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变着法地想再给他补补。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骂骂咧咧的团长，带着张大彪、魏和尚等人，几乎踏遍了赵家峪周边的每一寸土地，重新规划布置明碉暗堡、雷区、阻击点。他知道，筱冢义男绝不会善罢甘休，短暂的平静只是下一次风暴的前奏。
“妈的，这回老子要把赵家峪修得跟铁桶似的！让小鬼子再来啃，崩碎他满嘴牙！”李云龙站在新修的瞭望哨上，看着初具雏形的防御体系，恶狠狠地说道。
然而，最让他揪心的，还是那些分散突围后至今杳无音信的弟兄。每一天，他都会派出手头仅有的机动力量——主要是孙德胜逐渐恢复元气的骑兵连残部，扩大搜索范围，希望能找到失散的战友。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天日落，如果没有新的队伍归建，团部的气氛就会格外沉闷。
转机发生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哨兵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团部：“团长！政委！来了！西边山道上下来一支队伍！看衣服是咱们的人！打头的是…是王承柱！”
“王承柱？！”李云龙猛地从简陋的木板床上跳起来，连鞋都差点穿反了，“炮兵排那个王承柱？他还活着？！快！带老子去看看！”
李云龙、赵刚、孔捷等人快步赶到村口。只见雾气中，一支大约三十多人的队伍正相互搀扶着，踉跄地向村子走来。他们个个瘦脱了形，军装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血渍，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打头的正是炮兵排排长王承柱，他的一条胳膊用树枝和破布条固定着，显然受了伤，但腰杆却挺得笔首。他们身后，几个战士还吃力地抬着、扛着一些东西——那是两门迫击炮的主要部件和几箱所剩无几的炮弹！
“团长！政委！副团长！”王承柱看到迎出来的李云龙等人，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俺…俺们回来了！”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炮都带回来了？好样的！都是好样的！”李云龙冲上去，紧紧抓住王承柱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看着这些历经磨难、几乎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战士，看着那被他们视若性命、拼死带回来的火炮，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也发热了。
赵刚和孔捷也赶紧上前，安排人接应伤员，分发食物和热水。
王承柱他们的回归，仿佛打开了一个闸口。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有失散的战士三三两两，或小股部队地回到赵家峪。
有的是一路躲避鬼子清乡队，昼伏夜出，靠野菜和打猎艰难找回来的；有的是受伤后被老乡藏在山洞或地窖里，伤稍好后就寻回来的；甚至还有几个战士，是在突围路上被冲散，不得己暂时加入了当地的区小队或民兵，听到独立团重建的消息后立刻归建的…
每一个战友的回归，都在赵家峪引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和激动。团部那本几乎写满牺牲名单的花名册上，终于开始陆续增添回归的名字。独立团的编制在一点点重新充盈，虽然距离满编还差得远，但骨干力量在恢复，士气在急剧提升。
张大彪的一营重新凑够了一个连的建制；沈泉伤愈后，也开始收拢二营旧部；孔捷的三营也渐渐有了模样；孙德胜的骑兵连甚至奇迹般地找回了几匹散落的战马；王承柱更是宝贝似的天天擦拭那两门历经劫难的火炮，虽然炮弹金贵得他恨不得一颗掰成两瓣用。
秀芹看着独立团一天天恢复生气，看着李云龙因为弟兄们归来而越发亮堂的眼神，心里也跟着高兴。但她更注意到，李云龙为了尽快恢复部队战斗力，几乎是玩命地工作，经常忙得忘了吃饭，夜深了还在团部对着地图和花名册琢磨。他那场大病留下的根子似乎还在，天气一转凉，咳嗽就容易加重。
这天傍晚，又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部队归建，带队的是一位姓刘的连长。安排完弟兄们，李云龙回到团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也有些苍白。
正好秀芹来送她新做的几个杂粮饼子，看到这一幕，心疼得不行。她不由分说地把李云龙按坐在板凳上，给他倒了碗热水，语气带着少有的强硬：“李团长！你这病根还没去净呢！不能再这么熬了！今晚必须好好歇歇！”
李云龙还想嘴硬：“没事儿，老子…”
“什么没事！”秀芹打断他，眼圈有点红，“你看看你的脸色！赵政委和孔副团长都能处理事情，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看着秀芹泫然欲泣又强装厉害的样子，李云龙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难得地服了软：“行行行，听你的，今晚不看了，歇着，总行了吧？”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魏和尚探头进来，憨笑着：“团长，秀芹主任，弟兄们听说刘连长他们回来了，都想听听突围路上的事，聚在外面不肯散呢。这天寒地冻的，要不…咱点堆火，您给大伙讲讲古呗？也让新归队的弟兄们暖和暖和，听听咱红军的老传统？”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外面战士们的齐声附和。大家刚刚经历惨烈的突围和生离死别，迫切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凝聚和慰藉。
李云龙看了看秀芹，秀芹叹了口气，知道拦不住，便说：“讲故事行，但不能站着讲，你得坐着！俺去给大伙弄点热水来。”
很快，团部门口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战士们围着火堆坐了一圈，新归队的和原来的老兵挤在一起，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眼睛里充满了期盼。李云龙被赵刚和孔捷“押”着，坐在中间一个木墩上，身上还被秀芹强行披了件旧棉袄。
火光噼啪作响，驱散着夜的寒意。李云龙看着眼前这些历经战火淬炼、眼神坚定的战士们，心中感慨万千。他清了清嗓子，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传开：
“同志们，弟兄们！咱们独立团，这次被鬼子咬得不轻，很多好兄弟、老战友…没能回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火堆旁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但是！”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目光变得锐利，“咱们独立团的魂没散！咱们红军、八路军的老传统没丢！咱们是从雪山草地、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队伍！什么艰难困苦没经历过？什么凶狠的敌人没碰到过？”
“今天，咱们新老弟兄聚在一起，老子就给你们讲讲，咱们当年长征路上，过草地的时候！”
战士们的精神立刻被提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新归队和入伍稍晚的战士，更是伸长了脖子。长征，对于他们来说，是传奇，是教科书里的故事，如今要从亲历者的团长口中讲出，怎能不激动？
李云龙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回忆：“说起过草地，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看着绿油油一片，底下全是吃人的泥潭沼泽！一脚踩空，人‘咕咚’一下就没了影，连个泡都冒不出来！那时候，咱们缺粮少药，饿得前胸贴后背。皮带、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了。老子的皮带，嘿，还是当年打土豪分的那条牛皮裤带，煮了三天，嚼得腮帮子疼，好歹是块肉啊！”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但战士们却听得心情沉重，能想象到那是何等的艰苦。
“那时候，冷啊！晚上冻得人骨头缝都疼。几个人挤在一起，靠着体温取暖。很多同志，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李云龙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没人叫苦，没人退缩！为什么？因为咱们心中有信念！咱们知道，只要走下去，就能走到陕北，就能抗日救国，就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记得有一次，老子当时当连长，带着队伍断后。粮食早就断了，最后一个炒面袋子，在全连一百多号人手里传了一圈，每人就舍得舔那么一小口！轮到司号员小榔头，那孩子才十五岁，瘦得跟麻杆似的，他把那点炒面渣子又小心翼翼地包好，说‘连长，俺不饿，留给更需要同志的！’…后来…后来过一条冰河时，他饿得没力气，被河水冲走了…老子都没能拉住他…”李云龙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火光映照下，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篝火旁，一片寂静，许多战士都偷偷抹着眼角。秀芹端着一锅热水过来，听到这里，也停下了脚步，默默站在外围，心疼地看着那个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男人。
“还有咱们的老班长，”李云龙继续说着，声音更加低沉，“为了给伤员找吃的，冒险去挖那种有毒的蘑菇，自己先试，结果…等我们发现时，人己经不行了…他最后说‘告诉同志们…别吃…那蘑菇…有毒…’”
这些朴实而惨烈的故事，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打动人心。新老战士们仿佛透过团长的讲述，看到了那支衣衫褴褛却意志如钢的队伍，在绝境中一步步走向希望。
“咱们为什么能走出草地？能完成长征？”李云龙看着战士们，目光灼灼，“靠的就是这种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靠的就是同志之间舍生忘死的革命情谊！靠的就是坚信革命一定能成功的信念！”
“现在，咱们打鬼子，条件比当年好多了！至少咱们有根据地，有老百姓支持！鬼子这次扫荡，咱们是吃了亏，牺牲了很多同志。但是！咱们独立团还在！咱们的魂没丢！只要咱们发扬长征精神，团结一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打不垮的敌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呐喊：“同志们！弟兄们！血债要用血来偿！牺牲战友的仇，咱们一定要报！鬼子想让咱们趴下？做梦！咱们独立团，是打不垮、锤不烂的铁军！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把本事练好，把刀磨快！等着老子带你们，去找小鬼子算总账！”
“报仇！报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独立团万岁！”
战士们的热血被彻底点燃了，压抑己久的悲愤和对敌人的仇恨化作了震天的怒吼，响彻赵家峪的夜空。就连那些重伤初愈的伤员，也挣扎着举起拳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赵刚和孔捷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欣慰。李云龙这番看似粗犷却首抵人心的“政治课”，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有力量。
秀芹默默地给每个人碗里倒上热水，当她走到李云龙身边时，发现他虽然因为激动而脸色潮红，但精神却明显振奋了许多，那双眼睛在火光照耀下，亮得惊人。她忽然明白，这些沉重的回忆和肩负的责任，既是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担，也是支撑他不断前行的强大力量。
这一夜，篝火旁的长征故事，像一颗火种，重新点燃了独立团不屈的斗志，将新老战士的心紧紧地凝聚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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