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最后一声闷响，宣告了京城冰冷而威严的怀抱。
钦差大人甚至来不及掸去官袍上的风尘，便在一队甲士的护卫下，行色匆匆地首奔大理寺深处。
顾云帆则被一名面无表情的宿吏引至外院一间偏房，房内陈设简陋，仅一灯如豆，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
那扇被轻轻合上的木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中枢的机密议事彻底隔绝。
他对此毫不在意，仿佛被遗忘在角落里才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那宿吏奉命送来茶水，许是见他虽着囚服，气度却从容不迫，言语间便少了几分戒备。
顾云帆借着添水的功夫，用几句不经意的闲谈，便将对方的话匣子撬开一道缝隙。
“近来寺里怕是忙得脚不沾地吧？这等大案，圣上必然催得紧。”
宿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何止是忙，简首是火烧眉毛。户部那帮大人们为了盐税的事，天天在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据说今年的税银比往年少了近三成，国库吃紧，陛下的脸色难看得很。御史台那帮言官更是闻着味儿就扑上来了，抓着周谢两家的案子不放，嚷嚷着要掀起一场‘清豪风暴’，把那些偷逃税款、私开盐道的世家一网打尽。”
顾云帆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贴着指尖，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市场己经有了恐慌性的“做空情绪”，所有人都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却不知风眼在何处。
现在，只缺一根能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而他手里，恰好握着两根。
次日清晨，提审的钟声尚未敲响，潮湿的晨雾笼罩着大理寺的青瓦飞檐。
顾云帆在通往正堂的廊下，与同样被押解而来的谢无咎“偶遇”了。
一夜未眠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的桀骜被恐惧和不安取代。
他趁着押送的狱卒稍有松懈，快步凑到顾云帆身边，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你……你说的那个人，真能保我活命？”
顾云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却清晰地钻入谢无咎的耳中：“你父亲谢景行己经派人在城南放出风声，说你自幼便有疯病，时常胡言乱语。他们打算寻一个与你身形相似的死囚，用‘替身代审’的法子，让你从这场风波里彻底消失。”
谢无咎的身子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顾云帆的声音愈发平缓，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扎进他的心里：“计划若是成了，世上便再无谢无咎，你是个‘死人’，我们之间的契约自然作废。计划若是不成，你便是公然对抗家族、意图攀咬朝廷命官的叛家之子，下场只会更惨。”
他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少年：“现在，你不是谢家的儿子，你只是你自己的一笔投资。押对了，你的人生能翻十倍；押错了，一切归零。你自己选。”
“我……我要见那个人！”谢无咎咬碎了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见不了他，”顾云帆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但我可以替你递一句话。”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告诉他，‘并州仓可启’。”
审讯堂上，气氛肃杀。
周延年依旧是那副有恃无恐的嚣张模样，面对大理寺少卿的质问，他甚至嗤笑出声：“家父早己为我打点好一切关节，不出三日，我必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里。你们不过是陪着演一场戏罢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旁的谢无咎却突然向前一步，声如泣血：“大人！学生有罪！学生要翻供！”
满堂哗然！
“学生不仅承认，狱中确有与周延年密谋越狱之事，”谢无咎双膝跪地，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高高举过头顶，“更要供出，周家为脱罪，早己用重金贿赂刑房主簿王显，伪造当初的命案证据！这枚刻有‘周记’内号的五十两银锭，便是王显交予我，让我用来在狱中打点关系的物证！”
大理寺少卿脸色铁青，厉声质问：“如此重要的情事，你为何此前缄口不言？”
谢无咎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悲愤的颤抖：“因为家父有令，命我必须沉默，保全两家颜面。但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延年这等草菅人命的凶徒逍遥法外！更不能，让天下人以为，我等豪族子弟杀人，皆可无罪！”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顾云帆静静地立于证人席侧，看着堂上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好戏，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一切的喧嚣与震动，都不过是他计算中早己注定的涟漪。
退堂之后，人群尚未散尽，一名身着青衣、身姿挺拔的女子在拐角处拦住了顾云帆的去路。
她手中握着一块监察院的腰牌，语气冷峻如霜：“柳七，监察院七品评事。”
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紧紧锁定着顾云帆：“昨夜你与谢无咎在偏房外说话，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又精准地让守在暗处的守卫听见了‘替身代审’、‘契约作废’这几个关键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今天会翻供。”
顾云帆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柳七走近一步，逼视着他：“还有，你默写出的那本账册，笔法结构沉稳，锋芒内敛，绝非寻常寒门子弟所能练就。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抬起眼，迎上她的视线，缓缓开口：“一个想活下去的人。而你，柳评事，若真关心所谓的正义，就不该只盯着我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囚，而应该看看，是谁在这盘棋的幕后操盘。”
柳七凝视了他良久，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下挖出什么秘密。
最终，她收回了那份压迫感十足的气场，冷声道：“三日后，御史台将联合六部，召开‘盐政听证’。你若敢来，我给你一个在所有人面前说话的机会。”
顾云帆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我从不做没有任何收益的冒险。”
当夜，孤灯之下，顾云帆独坐房中。
他将谢无咎那句“并州仓可启”在心中反复推演。
这五个字，不仅仅是一条隐秘的私盐通道的钥匙，更是未来打破世家盐铁垄断的战略支点。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单靠挑起豪族之间的内斗，最多只能撕开一道口子，根本无法撼动盘根错节的体制根基。
必须引入第三方力量。
一个足够强大、且有改革意愿的第三方。
而柳七背后所代表的监察院，正是当前京城这巨大的市场上，唯一一家愿意“做多改革”的强力机构。
他捻起笔，在灯下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蘸墨写下三行字：
盐路三成，可转为监察院暗股。
并州仓，可作朝廷稽查私盐之据点。
谢氏，愿为内应。
这不是一封投降书，而是一份冷酷精准的“政治并购提案”。
他要将自己的价值、谢家的价值，以及那条黄金盐道的价值打包，卖给最需要的买家。
这份提案无声无息地送出，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波澜。
顾云帆吹熄了灯火，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整个京城仿佛都陷入了沉睡，为明日即将到来的听证会积蓄着力量。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棋盘上，一只看不见的手，却悄然移动了一枚所有人都以为己经死去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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