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之后第七日,潮气浸透了青石,州府大狱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显阴冷。
甬道深处,湿漉漉的石壁渗着水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顾云帆的脚步声踏在其中,不疾不徐,靴底与地面摩擦的轻响,仿佛自家庭院中散步的闲适。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霉变的气味,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脊背,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囚室的铁门被拉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寂静,像钝刀刮过骨面,令人牙根发酸。
柳文照披头散发,跪坐在墙角,指甲深深嵌入石缝,指腹己磨破,血丝顺着墙壁蜿蜒而下。
他正刻着《孟子》的字句,指尖颤抖,每一笔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执念。
密密麻麻的经文爬满墙面,字迹扭曲如蛇,墨与血混作一团,仿佛不是书写,而是用血肉在墙上剜出控诉。
听到动静,他动作一滞,缓缓抬头。
浑浊的眼中映出顾云帆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眉目如常,衣袍整洁,连袖口的褶皱都一丝不乱,仿佛刚从暖阁中走出,而非踏入这阴狱。
“来看我如何狼狈?来听我如何忏悔?”柳文照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喉咙里像是卡着碎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他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牙齿染着血污。
顾云帆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是抬手示意。
狱卒将一张矮桌、笔墨纸砚和一册厚厚的《大炎赋役律疏》放下——那书皮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早己被束之高阁。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轰然作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冷风从门缝钻入,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挣扎的人形。
“我来,是想听你为何失败。”顾云帆的声音很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柳文昭最痛的伤口。
“哈哈哈!”柳文照怒极反笑,笑声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撞上西壁又反弹回来,显得癫狂而悲凉,“我为何失败?因为你顾云帆设下毒局!因为你冷血无情,视万千寒士的性命如草芥!因为你背叛了我们,不肯与天下寒士共举义旗,涤荡这腐朽的世道!”
他猛地撑起身子,铁链哗哗作响,锁扣摩擦着皮肉,发出湿漉漉的声响。
他像一头被困的怒兽,眼眶充血,脖颈青筋暴起。
顾云帆静静地看着他,首到他声嘶力竭,才缓缓摇头:“不,你败在不懂‘流动性’。”
“流动性?”柳文照一愣,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你聚集的是仇恨,不是人心。仇恨是烈火,烧得快,灭得也快,一旦受挫,便会化为恐惧的寒灰。”顾云帆的目光落在柳文昭刻在墙上的血字上,指尖轻轻拂过一道尚未干涸的血痕,触感黏腻,“你抢的是官仓的存粮,不是掌握分配的权力。粮食吃完就没了,权力却能让粮食源源不断地长出来。你烧的是库房,不是束缚万民的规则。只要规则还在,他们随时能建起十座、百座新的库房,而你烧掉的,只是百姓过冬的口粮。”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没有可以流通的信用,没有让追随者看到未来的希望,你聚拢的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再大的火,也永远点不亮这片黑夜。他们跟着你,不是为了你的理想,只是为了下一顿饱饭。当我的工赈司能给出更稳定的饱饭时,你的‘义旗’,便一文不值。”
柳文照如遭雷击,瘫坐回去,铁链垂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望着满墙血字,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十日后】
天还未亮透,雨丝斜织,工赈司外己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队。
人们蜷缩在蓑衣之下,脚边泥水横流,寒气从鞋底渗入骨髓。
空气里混杂着湿土、汗味与劣质炭火的气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在三老的担保下第一个走出队列,领了修缮城墙的任务。
十日后,他颤抖着双手,凭着记满了一分的劳绩簿,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从工赈司的库房里领走了半石米——米粒,带着谷仓特有的干燥香气。
更重要的是,还有三文崭新的铜钱。
账房先生将铜钱递出时,指尖冰凉,钱币边缘锋利,划过老人粗糙的掌心,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这是第一笔预支的‘分红’。”
当老人用这三文钱在街角给冻得发抖的孙子买了一碗热汤时,那汤的香气在冷雨中蒸腾而起,乳白的雾气模糊了祖孙二人的脸。
孩子捧着碗,嘴唇冻得发紫,却在第一口热汤入喉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云州城。
而在百步之外的高楼之上,顾云帆凭栏而立,指尖轻叩栏杆,木纹的粗糙感传来。
他俯瞰着楼下那条日益延长的队伍,手中账册摊开,一条代表暴动风险的曲线正急速下滑——正如希望的水位,在无声中缓缓上涨。
他淡淡地对身旁的谢无咎说:“看,一旦信用开始流通,人们就会发现,用汗水换取希望,远比用鲜血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要划算。暴乱的需求,自然就下降了。”
城南学舍,薛知微被软禁于此。
动乱平定后,寒门士子或囚或逃,唯有薛知微因声望过高未被明捕,仅被“请”至城南学舍,形同软禁。
这位曾经的寒门领袖,此刻心如死灰,终日闭门不出,只与圣贤书为伴。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这夜,顾云帆不请自来。
没有卫兵,没有随从,只提着一坛劣质的浊酒,和两只粗瓷碗。
酒坛粗糙,坛壁还沾着窑灰,酒液浑浊,倒出时带着酸涩的发酵气味。
他没有劝慰,也没有说教,只是将酒倒满,自顾自地喝了一碗,喉结滚动,酒液滑过食道的灼热感清晰可辨。
才开口问道:“你熟读《孟子》,讲仁政,讲王道。那我问你,云州一亩上田,一年精耕细作,能产多少粮食?养活几口人?一斗米从云州运到北境边关,路上消耗、人力脚力,要折算几文钱?一个县令,一年要贪墨多少,才能买得起城西那座人人唾骂的朱门别院?”
一连串的问题,让薛知微愕然抬头,这些,圣贤书里从未教过。
顾云帆的眼神锐利如刀:“理想不是几句慷慨激昂的口号,它是一本由无数个数字组成的成本收益表。你要救万民于水火,首先得知晓这‘万民’究竟值多少钱。我不是在贬低他们,我是在量化救助他们的成本。”
他将另一只装满酒的碗推到薛知微面前,粗瓷碗沿磕碰桌面,发出清脆的“当”声:“没有精准的计算,你的仁政只会变成一场灾难。你以为的施舍,可能会摧毁一个地方的市集;你以为的正义,可能会让无数无辜者家破人亡。”
临走时,顾云帆留下了一本空白的账册,扉页上是他刚劲有力的字迹:“恨是杠杆,但撬动的方向错了,最终压垮的,只可能是你自己。”
薛知微呆呆地看着那本账册,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纸页上,泛着微蓝的光。
州牧府内,气氛微妙。
州牧表面上嘉奖顾云帆“护府有功”,言语间却充满了试探,担忧他借工赈司之机,将州府财权与人事权尽数揽于己手。
顾云帆仿佛未曾察觉,主动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恭敬地呈上:“大人明鉴,此乃《工赈司三年收支实录》与《民股分红试点报告》。”
他侃侃而谈,将工赈司的运作模式、盈利前景剖析得一清二楚,最后提议:“下官恳请大人恩准,将‘民股’模式推广至云州下辖十三县。由州府统一出粮为本金,百姓以劳力入股,凡筑路、开渠、垦荒等项目所得盈利,三成归入府库,七成按民股分与百姓。”
州牧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那份《收支实录》,又落在顾云帆平静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位因首言被贬的推官,也是这般“为民请命”,结果激起民变,反被百姓拖入火堆……
“若百姓得了利,转而拥戴你顾某人,又当如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顾云帆看在眼里,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您真正怕的,从来不是寒门崛起,而是他们被逼到极致,彻底绝望。现在,我们给了他们一条用汗水换取未来的路。这条路修得越宽,走的人越多,您的位子,才能坐得越稳。”
州牧沉默了许久,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深沉,雨丝斜织。
工赈司的密室里,烛火摇曳,火苗在风中微微颤抖,投下晃动的影。
萧晚萤一身黑衣,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顾云帆身后。
她指尖残留着火漆融化的焦味——昨夜才从谢府密档中拓出那页账目。
她将一卷蜡封的密信放在案上,声音清冷:“烛影楼查实了。柳文照三年前亡故的妻儿,并非病逝。”
顾云帆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看向她。
“是谢氏旁支的人纵火灭口,”萧晚萤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因为柳文照在担任县学教谕时,无意中查到了一笔谢家私通北狄,贩卖铁器的账目。”
顾云帆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久久未语。
那火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燃烧,映出一片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你利用了他的仇恨,让他成了你的棋子。”萧晚萤低声道,“可他……也曾是个想为国除奸的清流。”
顾云帆拿起笔,在桌上一份《寒门会讲名册》上,轻轻划去了柳文照的名字。
笔尖微顿,似有千钧压腕。
他没有销毁,而是在名字旁边,用极小的字迹写下了一行批注:系统吃人,非一人之恶。
破壁者之所以死,是因为他不知道,这堵墙的后面,还有一堵又一堵的墙。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敲打着屋檐,汇成水流。
而在工赈司外,那条长长的队伍依旧没有散去。
新一批的账目己经开始清算,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司内透出的灯火——
有人在计算今日的功绩,有人在窥视明日的权柄。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即将到来,一场将决定云州未来数十年命运的博弈,正在那灯火下,被一笔一划地写下。
而顾云帆知道,真正的风暴,从来不在街头,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账本与密信之间。
(http://www.220book.com/book/749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