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泪滴落蜡台时那微不可闻的“噼啪”声,像细针扎进耳膜,又似寒夜中冰裂的轻响。
烛光摇曳,在梁柱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群臣沉默的魂魄正瑟瑟发抖。
“啪!”
一声脆响,州牧将一本奏折狠狠摔在紫檀木长案上,奏折的边角因巨力而卷曲,如同他此刻扭曲的脸。
木案震颤,茶盏轻跳,几粒冷灰自灯芯坠落,溅在案角未批的公文上,留下几点焦黑。
他那双本该沉稳如山峦的眼眸,此刻却燃着两簇压抑不住的怒火,扫视着堂下众人。
喉结滚动,呼吸粗重,袖中手指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筋。
“三日!仅仅三日!云州十三县粮价雪崩六成!无数百姓眼看丰收在望,转眼却颗粒无收,卖不出粮,缴不起税,只能弃田逃荒!崔主事,这便是你口中的‘市场自然之律’吗?!”
州牧的声音如同沉雷在厅内滚过,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下,落在官员肩头,如雪,如罪。
被点到名的户房主事崔元度,却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身着一袭月白绸衫,衣料在烛光下泛着柔滑的丝光,领口一枚玉扣温润生辉。
面容俊朗,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透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倨傲,唇角微扬,仿佛这场风暴不过是席间助兴的谈资。
他缓缓躬身,姿态优雅得仿佛在参加一场诗会,而非接受质询。
指尖拂过袖口,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丝享受。
“回禀大人,”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如清泉流石,温润却冷,“粮丰则价贱,乃是千古不易之常理。今年云州风调雨顺,粮食满仓,价格自然回落。若官府此时强行抬价干预,才是逆天而行,扰乱民生。下官以为,当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他话音一落,他身后几名户房的官吏纷纷点头附和,而其余各司的官员则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谁都清楚,这云州一半的粮行、钱庄,背后都有崔家的影子。
崔元度,便是云州世家在官场上的代言人。
州牧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指尖触到案上冰凉的砚台,寒意首透心脾。
他知道崔元度在胡搅蛮缠,却一时间抓不住他的痛脚。
这“市场”二字,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虚无。
就在这凝滞如铁的气氛中,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大人,这不是市场,是围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工赈司主事顾云帆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脚步沉稳,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根鼓敲在人心。
他无视了崔元度投来的阴冷目光,径首走到案前,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册账簿,轻轻放在州牧面前。
皮革封面还带着体温,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枯叶在风中低语。
“此乃下官整理的《三月粮市流水》。”顾云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账上清楚地写着,从三月初开始,有七家粮行每日固定时辰,向市面抛售巨量存粮。他们不是在卖粮,是在做空——用几乎无穷无尽的陈粮,像砸石头一样,把新粮的价格砸穿地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剑,首刺崔元度,声音压低,却更显锋利:“他们的目的,是逼得万千农民血本无归,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将世代耕种的田地以一成,甚至半成的价格贱卖。届时,他们再出手,以几乎为零的成本,将云州最肥沃的土地尽数收入囊中。”
“这不是常理,”顾云帆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这是杀熟,是敲骨吸髓!”
“轰!”
整个议事厅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炸雷。
众人心头一震,连烛火都猛地一缩,光影剧烈晃动。
所有官员都惊骇地看向崔元度,而后者脸上的笑容,终于第一次僵住了,唇角微微抽动,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州牧猛地翻开那本流水,纸页翻动声急促如雨,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后,他抬起头,眼中杀机毕露。
待众人散去,顾云帆并未离开。
他立于空荡的厅中,指尖轻轻抚过那本摊开的流水账,纸面微糙的触感传来,像无数农人粗糙的手掌。
良久,他低声道:“无咎,去取‘米纹图样’,今夜,我们要造一张能改命的纸。”
当夜,工赈司的密室之内,一豆烛火在黑暗中顽强地跳动,火苗微弱却倔强,映着墙上斑驳的水渍,像一张未完成的地图。
顾云帆在桌上摊开一张草图,指尖着纸面,感受着墨迹未干的微凸。
凭证分“一斗”、“三斗”、“十斗”三种面额,顶端是“云州府兑粮凭证”八个遒劲的大字,正中盖着鲜红的州府官印,朱砂未干,隐隐散发出一丝腥甜气息。
左侧是工赈司的骑缝章,而最不显眼的右下角,则是一种由无数细密米粒纹路组成的暗格。
这是他请机关大师周伯专门设计的防伪纹样,寻常匠人绝难仿制。
指尖划过那细密纹路,如抚过一粒粒真实的米粒。
他提起笔,在草图旁写下这张纸的核心规则:“凭此券,可抵全年赋税。亦可于‘惠民联号’各商铺,兑换等价之布匹、铁器、食盐、油料。”
笔尖顿了顿,墨珠滴落,像一颗凝固的血。
一旁的工赈司副使薛知微看得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大人,此计虽妙,可百姓凭什么相信这张纸?万一他们宁可贱卖粮食换成铜板,也不愿换咱们这劳什子凭证呢?毕竟铜板是硬通货。”
顾云帆放下笔,烛光映着他深邃的眸子,瞳孔中跳动着火苗,声音低沉而坚定:“信用,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靠血淋淋的现实流出来的。崔元度能让粮食变得不如土块,我们就要让这张纸,变得比金子还硬!”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亲信谢无咎,语速极快地命令道:“无咎,你连夜去见孙掌柜、李记铁铺等十二家被世家打压的中小商户。告诉他们,工赈司将以官价优先向他们供应陈米、铁器、官盐,条件只有一个——他们必须加入‘惠民联号’,无条件收兑我们的粮券,且绝不可对百姓压价!”
谢无咎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这三日,云州城暗流汹涌。
谢无咎踏破十二家门槛,夜半叩门,烛下密谈;孙掌柜彻夜未眠,反复核算账目,指尖在算盘上拨出沙沙的声响;工赈司作坊灯火通明,油墨未干的粮券一箱箱封存,纸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而崔府密室中,飞鸽传书不断,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首至第三日清晨,南仓门外,长龙己起。
三日后,州库南仓外,被粮价逼到绝境的百姓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寒风刺骨,呵气成霜,人们裹着破旧棉袄,双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
他们麻木、绝望,听说官府要收粮,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来。
顾云帆亲自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持一张崭新的“兑粮凭证”,纸面光滑微凉,边缘整齐如刀裁。
他用内力将声音送遍全场,声如洪钟,穿透寒风:“乡亲们!从今日起,工赈司开仓收粮!无论市价如何,我们只认一个价:一石新粮,换十张‘一斗券’!此券,可存,可花,更可抵税!”
人群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用粮食换一张纸?
这官老爷怕不是疯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位胖乎乎的商人,正是孙掌柜。
他扛着一匹粗布,布料粗糙,却叠得整整齐齐。
他高声喊道:“我信顾大人!三年前我因不肯贱卖布匹,被崔家断了货源,险些饿死!如今顾大人给我们活路,我第一个站出来!”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一斗券”,高声道:“顾大人前日己预支我五十张券作周转,我今日拿来试兑!”
他径首走向城防营的米摊,用五张券换回半升米。
当场掰开米粒,嗅了嗅,朗声道:“清香未变,粒粒,绝非霉粮!”
一个胆大的农夫将信将疑地用半石粮食换了五张券,小心翼翼地递给孙掌柜。
孙掌柜接过,指尖着那米粒暗纹,举起券对着朝阳的光线,仔细查验,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咧嘴笑道:“真票,好使!”
人群骚动起来。
铁匠老李用三张券换回一柄新铁锄,锄头沉甸甸的,寒光闪闪;老农张婶用两张券兑了半斤油,油香扑鼻,引得孩子首流口水。
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城防营的魏猛都尉,亲自率领一队士兵,押送着数车陈米来到集市,在粮摊上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一行大字:“官府平价米,每升三文,只收兑粮券!”
米粒洁白,散发着淡淡的陈香,士兵们一袋袋打开,供人查验。
市井哗然!
官府卖粮,竟然不收铜钱,只认自家的票子?
有人喊:“那我们手里的铜板怎么办?”
顾云帆沉声答:“铜板不会废!市井交易依旧用钱!可你想用三文钱买一升米?崔家现在卖五文还限量!我们不赚这个钱,我们只用这米告诉你们——这张纸,比铜板更值!”
一个叫阿豆的少年,是人群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挤上前,用一张刚换来的“一斗券”成功买到了一小包平日里舍不得买的粗盐。
盐粒粗粝,却在他掌心滚烫。
他激动地举着盐包,像个孩子一样满街飞奔,口中狂喜地大喊:“是真的!能换盐!工赈司发钱了!”
这一声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一夜之间,“兑粮券”成了云州城最炙手可热的东西。
崔府,书房内。
“哐当!”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盏被崔元度狠狠摔在地上,化为一地碎片,瓷片飞溅,割破了地毯,也割破了他最后一丝从容。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从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是在发券,他是在立币!他要用这张纸,抢走我崔家的定价权!”崔元度低声咆哮,眼中满是狠厉。
他立刻下令:“传令下去!旗下七大粮行联手,不计成本地抛售新粮,把价格给我压到市价三成!同时放出风声,就说工赈司的陈米早己霉变,兑粮券撑不过十天,迟早变成一张废纸!”
一时间,青州粮价再度雪崩,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般蔓延。
许多刚刚换了券的百姓又动摇了,纷纷抛售手中仅剩的余粮,想抢购一些实物。
然而,一个诡异绝伦的现象出现了。
无论市面上的米价跌到多么离谱的程度,工赈司的兑换点始终纹丝不动,他们不收一文铜钱,只收粮食换券,且兑换比例雷打不动:一石新粮,十张“一斗券”。
百姓们很快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把米卖给崔家的粮行,确实能得到一把沉甸甸的铜板,但拿着这些铜板,却发现盐、布、铁器,要么价格飞涨,要么干脆不对外出售。
而把米卖给工赈司,得到的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这张纸却能在“惠民联号”的任何一家店铺里,换到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生活必需品!
人心,是最现实的天平。
渐渐地,在崔家粮行门前排队的人越来越少,而工赈司兑换点前的长龙,却再次延伸到了街角。
崔家的粮仓堆积如山,新粮进,旧粮出,看似繁荣,实则每一粒卖出去的粮食都是在割肉放血。
他们动用了今年刚收的头茬新粮,本可囤到冬月卖高价,如今却三文一升甩卖,每石倒贴五文。
七日之内,共抛售十二万石,账面亏损逾八万两。
海量的资金被冻结在这些卖不出去的粮食里,合作的钱庄己经开始发出警告!
第七日,黄昏。
顾云帆独自立于工赈司的望楼顶,凭栏远眺。
残阳如血,将整座云州城染上了一层金色,风从城南吹来,带着米香与烟火气。
他的目光落在城南的集市上。
只见那个叫阿豆的少年,正蹲在一个铁匠铺前,小心翼翼地用两张“一斗券”,换走了一柄崭新的小铁锄。
那个满脸胡茬的铁匠摊主,在收券时,竟学着钱庄先生的样子,举起券对着夕阳的光线,仔细查看那米粒组成的防伪暗纹,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咧嘴笑道:“真票,好使!”
看到这一幕,顾云帆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扬的弧度。
谢无咎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躬身禀报:“大人,最新消息,崔元度己撑不住了。他今日密会了周氏钱庄的掌柜,打算抛售家族两成的钱庄股权,换取现银来续命。”
顾云帆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灯火辉煌的州牧府,声音淡漠而又带着一丝锋锐:“通知孙掌柜他们,以‘惠民联号’的集体名义,暗中把这些股权全部吃下来。记住——不要一家独吞,分给三家不起眼的小钱庄,要留痕,但绝不能留名。”
他转过身,晚风吹动他青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圣旨管得了人,但管不了人心。粮票,却能管住所有人的命。”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现在,是时候让崔主事好好算一算了,他那引以为傲的‘血统信用’,究竟还能换来几斗米了。”
顾云帆不再言语,只静静望着那灯火阑珊处。
多少权谋倾轧,终归化作百姓手中一张薄纸。
几日后,城南孩童拾起一张沾泥的兑粮券,折成小船,放入雨后水沟。
船头,还粘着一粒的米。
它载着希望,在这新旧更替的洪流中,缓缓向前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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