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
温暖的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洒在黑风山的后山。
可是,这片阳光驱散不了此地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后山,那片最开阔的草地上,几百座新立的简陋木碑静静排列着。
每一座墓碑前,都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
碗里盛满了新翻的泥土,土上插着三根未点燃的廉价粗香。
近万名军民沉默地肃立在墓碑前。
没有哀乐。
没有哭嚎。
甚至没有一丝抽泣声。
风吹过山岗,撩动着人们破旧的衣角。
偶尔有新土被风卷起,带着一股刺鼻的泥腥味。
所有人只是静静地站着,表情异常肃穆。
陈锋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手里捧着两块刚刻好的木牌,木头边缘还带着毛刺。
一块上面刻着:“独立加强团侦察营一连战士吴小猴之墓。”
另一块是:“独立加强团一营三连排长张大奎之墓。”
“猴子”,那个年仅十八岁、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年轻士兵,牺牲在了后山的血战中。
张大奎,那个带着一个排硬生生拖住数十名日军精锐的汉子,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陈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两座新挖好的坟前,蹲下身。
他亲手将那两块木牌深深插进坟前的泥土里,又用力压了压。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
警卫员递上一个木条箱,里面是几十瓶从土匪酒窖里缴获来的清酒。
他拧开第一瓶。
清冽的酒香瞬间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走到第一座墓碑前,缓缓将瓶中的酒倒在坟头的湿土上。
酒液渗入泥土,洇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弟兄,喝了这碗酒,黄泉路上别怕冷。”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然后,是第二座。
第三座。
他一个一个地走,一瓶一瓶地倒。
每倒一瓶,他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
“弟兄,喝了这碗酒,黄泉路上别怕冷。”
他走得很慢。
倒得很稳。
阳光将他高大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成片的墓碑上。
他就这样,走完了整整几百座坟,倒完了整整几十瓶酒。
最后,他走回“猴子”和张大奎的墓前。
他身边己经没有酒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块简陋的墓碑,看了很久。
……
周卫国一首站在“猴子”的墓碑旁,身体站得像一杆标枪。
他的双拳紧紧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猴子”,是他亲手从中央军校的学员里带出来的兵,是他最看好的几个学生之一。
他还记得,就在几天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还咧着嘴,信誓旦旦地跟他说。
“营长,等打跑了小鬼子,俺就回老家,娶那个等了俺三年的小媳妇儿。”
可是现在,他变成了一座冰冷的、不会说话的墓碑。
周卫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不准眨眼,死死盯着墓碑上的字。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指挥官,他不能在自己的兵面前流泪。
就在这时,陈锋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因为他知道,在残酷的死亡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周卫国站着。
风吹起陈锋的衣角,拍打在周卫国的裤腿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过了很久,陈锋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卫国兄。”
“我向你保证。”
“也向所有埋在这里的弟兄保证。”
陈锋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墓碑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决然。
“这种因为我指挥不当而导致的牺牲,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周卫国闻言,身体微微一震。
他缓缓抬头看向陈锋,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深刻的自责。
他以为,陈锋是在为自己没有布置好侦察而内疚。
周卫国紧绷的肩膀,忽然松弛了一丝。
他抬手,重重拍了拍陈锋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道:“陈兄,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带好他们。”
“战争,总要死人的。”
“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的死变得有价值。”
“然后,带着他们的那份,活下去。”
陈锋没有说话。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猛地转身,面向那几百座新坟,抬起了右手。
“敬礼!”
他大吼一声。
“唰!”
他身后,周卫国、刘奎、王铁山,以及数千名士兵,全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几千只饱经风霜的手臂举至眉间,动作整齐划一,袖口带起的风声汇成了一声低沉的呼啸。
这是他们对死去的战友,最崇高的敬意。
也是他们对未来,最坚定的誓言。
……
葬礼结束了。
但那种悲壮惨烈的气氛,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尤其是一团那些负责镇守主防线、没捞到硬仗打的官兵。
以及二团那些因为伤亡较轻而感到庆幸的士兵。
当他们看着昨天还跟自己一起喝酒吹牛的弟兄,今天就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时,一种混杂着羞愧、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胸中翻滚。
当天下午,刘奎和王铁山的指挥部差点被前来请愿的士兵们挤爆了。
一名一团的老兵红着眼珠子,把自己的申请书拍在桌上。
“团长!我要去‘雪豹’!再让老子在后方看家,老子就自己解甲归田!”
“王团长!求您了!让我去给张排长报仇!”一个年轻士兵喊道,声音己经带上了哭腔。
“老子不想再当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去死的缩头乌龟了!”
一张张或年轻、或稚嫩、或饱经沧桑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决绝。
他们要去“雪豹”。
要去那个伤亡最大,也最光荣的地方。
去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刘奎和王铁山看着眼前这些群情激奋的士兵,心里五味杂陈。
兵源,这个原本最让他们头疼的问题,竟然以这样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解决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这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部队,经过这场死亡的洗礼,己经不一样了。
它被淬炼成了一种比钢铁更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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