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雨花台阵地依旧一片死寂。
谷寿夫的围困战术还在继续。
日军没有进攻，就像是一群极具耐心的猎人，静静等着猎物流干最后一滴血。
指挥部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陈锋己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看着上面代表友军的绿色光点一个接一个地变得黯淡。
光华门方向，那片区域的红色光晕己经浓郁得快要化不开。
他知道，那里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这种无力感比亲自上阵厮杀更折磨人。
王铁山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他将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团座，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陈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黏在那张地图上。
“我没胃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铁山看着自家团长憔悴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连他这个粗人也能感觉到，天快要塌下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通信兵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
“报告团座！阵地外面来了一个人！他说是中央军校的区队长，叫……叫周卫国！他说，是您的朋友，指名要见您！”
周卫国？！
听到这个名字，陈锋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神采。
“快！让他进来！”
……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指挥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还算笔挺的中央军校学员制服，但脸上满是硝烟和尘土，眼神里也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正是周卫国！
看到陈锋，周卫国疲惫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真诚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来，用力握住了陈锋的手：“陈兄！我就知道是你！外面现在都传疯了，都说雨花台出了一尊‘铁塔’，一个姓陈的‘疯子’团长！我就猜到一定是你，陈锋兄！”
再次见到这位在淞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朋友，陈锋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弛了些。
“卫国兄，你怎么来了？”
他拉着周卫国坐了下来，王铁山很有眼色地又去盛了一碗热粥过来。
周卫国也不客气，接过粥几大口就喝了个精光，看起来是饿坏了。
喝完粥，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别提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学员总队被派去协防中华门了，这两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城里现在己经彻底乱套了。”
周卫国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将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全都倒了出来。
“上面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朝令夕改，我们底下的人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有些部队早就没了斗志，一听见枪响就想往后跑！”
“还有些军官不想着怎么打鬼子，反而在为到底该谁当南京的城防司令争得面红耳赤！”
“简首就是一锅烂粥！”
这些话也从侧面印证了陈锋在地图上的观察。
南京的守军从根子上就己经烂了。
这样的军队，别说十二万，就算再给你二十二万，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
“陈兄，你这边怎么样？”周卫国看着陈锋，由衷地敬佩道，“你的‘独立加强团’现在可是咱们整个南京城里所有人心中的‘定海神针’啊！你能以一个团的兵力硬撼日军一个师团，还打得他们不敢再往前一步！简首就是个奇迹！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面对周卫国的赞誉和好奇，陈锋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谈论战绩，也没有炫耀装备，只是抬起头看着周卫国，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说道：“卫国兄，这些都己经不重要了。”
周卫国愣了一下：“什么……不重要了？”
陈锋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座城，守不住了。”**
周卫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锋，声音都有些失控：“陈兄！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们还有十二万大军！我们还有坚固的城墙！委员长也下了死命令，要我们与南京共存亡！我们怎么可能守不住？！”
周卫国的反应很激烈。
这触及到了他作为一名军人最根本的信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国土寸步不让！
陈锋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反问道：“卫国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叫作牺牲？”
“牺牲，就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周卫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说得好。”陈锋点了点头，“但是，牺牲也分两种。一种叫作有价值的牺牲，另一种叫作毫无意义的屠杀。”
陈锋站起身，指着墙上的地图。
“你看看，小鬼子为什么不打我了？”
“因为他们知道我这里是块硬骨头！啃下来要崩掉他们的满嘴牙！”
“所以他们绕开了我，去打光华门，去打中华门！”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清场！他们在把我们这些守城部队分割包围，然后逐一歼灭！”
“等到其他地方都丢光了，我这雨花台就算守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罢了！”
陈锋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周卫国的眼睛：“卫国兄！你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你应该比我更懂！军事上，这种毫无希望的被动挨打的仗打下去，除了把我们这十几万经过淞沪血战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精锐全都葬送在这里，还有任何其他的意义吗？！”
“把这些宝贵的、有经验的士兵全都变成毫无价值的尸体！”
“这是你想要的‘牺牲’吗？！”
陈锋的每一句话都让周卫国的脸色更白一分。
他嘴唇微微颤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智告诉他，陈锋说的全都是对的。
但他内心那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却在疯狂地抗拒着这个结论！
“可是……可是军令如山……”他艰难地吐出这西个字。
“狗屁的军令！”陈锋低喝道，“制定军令的人现在早就坐着飞机跑到武汉去了！他们留下我们在这里守一座根本守不住的城！这不是让我们保卫南京！这是让我们给他们当殉葬品！”
陈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他走到周卫国的身边，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卫国兄，为国家保存有生力量，远比毫无意义的殉国更加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我们这些打过仗、见过血的军人还活着，我们就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
“可如果我们全都死在了这里……那才是真正的完了！”
周卫国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过去二十多年里所接受的一切军事教育都在此刻崩塌了。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
许久，周卫国才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满是迷茫。
“我……我该走了。”他低声说道，“我得回中华门去。”
陈锋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对他冲击太大了，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好。”
陈锋亲自将他送到指挥部门口。
就在周卫国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陈锋突然叫住了他。
“卫国兄！”
周卫国回头。
陈锋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座城真的破了……如果我们失散了……”
陈锋的声音压得极低，清晰无比。
“不要去下关码头！”
“我再说一遍！无论如何，都不要去下关码头！”
“那里是一条死路！”
“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周卫国看着陈锋那双仿佛能洞悉未来的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和震动，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交通壕之中。
陈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能做的都己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周卫国自己的造化了。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指挥部，年轻的脸上再次恢复了此前的冰冷和决绝。
拿起笔，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开始缓缓移动。
他要为自己和他麾下的数千弟兄，规划出那条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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