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的工作室里，常年弥漫着松节油与旧纸张混合的气味。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工作台的玻璃面上投下一道亮线，恰好落在他正在修复的唐代铜镜上。
他戴着白棉手套的手指捏着细如发丝的青铜补片，正往镜面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纹里嵌。这面镜是市博物馆的馆藏，出土时碎成了十七片，最棘手的不是拼接——而是背面那处突兀的凿痕。本该刻着“长毋相忘”铭文的位置，被人硬生生凿去了掌心大的一块，边缘的铜屑带着新鲜的金属色，显然不是岁月磨蚀的痕迹。
“近代人为破坏。”谢砚之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蹭过那片凿痕。
就在手套布料与铜面接触的瞬间，一阵细微的刺痛顺着指尖窜上来。他眉峰微蹙，这不是第一次了。接触承载过强烈情绪的旧物时，他总会产生些异样的感知——有时是模糊的画面，有时是断续的声音，像沉在水底的碎玻璃，偶尔折射出点光。
这次却不同。
眼前的光线忽然晃了晃，工作室里的静物仿佛在瞬间失了焦。他听见一阵风声，不是窗外的，而是带着潮湿水汽的、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涌上来的风。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跑，呼吸粗重，带着被追逐的恐慌。
“别追了……”一个女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谢砚之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工作室依旧是老样子。松节油的气味，阳光的温度，都真实得无可挑剔。他摘下手套，露出指腹上常年与工具摩擦留下的薄茧，指尖还残留着那阵刺痛的余温。
“幻觉？”他拿起放大镜，重新凑近铜镜的凿痕。
镜面上，除了铜绿与锈迹，竟隐隐映出一点不属于这里的影子——像是一片晃动的竹林，竹叶上还挂着水珠，被什么东西撞得簌簌作响。
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身雨气的助理小陈闯了进来，手里攥着份加急文件：“谢哥，博物馆那边又送东西来了，说是昨晚接到报案，城郊老林家的老爷子……好像得了那个‘怪病’。”
“怪病”两个字让谢砚之的目光沉了沉。
近半年来，城里陆续出现了些奇怪的病例。患者会突然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接着是昨天，上周，最后连自己的名字、家人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变成一具只会机械进食、行走的躯壳。医生查不出病因，民间却渐渐有了传言，说这些人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魂”。
而谢砚之知道，那不是魂。是“回声”。
就像旧物会留下使用者的痕迹，人活着，也会在周遭留下属于自己的回声——情绪，记忆，执念。这些回声本应像空气一样自然消散，可现在，它们正在被某种力量强行剥离、吞噬。
“老林家有什么旧物？”谢砚之放下放大镜，起身时，目光又扫过那面铜镜。镜中的竹林影子己经消失了，只剩下斑驳的铜绿，像一张模糊的脸。
小陈翻开文件：“说是老爷子一辈子收藏的老钟表，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就对着座钟发呆，问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谢砚之抓起外套：“地址发我，现在过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工作台。那面铜镜安静地躺在那里，背面的凿痕在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伤口。他忽然想起刚才那阵风声里，夹杂着的半句模糊的话——
“……镜子碎了，他们就找过来了……”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车窗上，模糊了街景。谢砚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铜镜上的影子，以及那个带着恐慌的女声。
他有种预感，这面铜镜的凿痕，和城里蔓延的“遗忘病”，或许正指向同一个地方。
一个藏在光与影夹缝里的，被称为“里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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