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那夜破碎的呓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岳小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带来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疑问。
但这疑问很快就被更现实、更冰冷的压力所覆盖。
断电事件后，对方似乎暂时没有新的动作。
但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神不宁。
岳小飞在学校里更加沉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时刻竖着耳朵，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压力并未仅仅停留在巷口和家门外，它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流，悄然侵入了她本以为能暂时喘息的校园。
第二节课后，课间操时间。
岳小飞因为例假腹痛，向体育老师请了假，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休息。
她正趴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缓解小腹的坠痛，一个同学跑进教室，喊道：“岳小飞，王副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王副校长？
岳小飞的心猛地一咯噔。
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再次攫住了她。
副校长亲自找她？
能有什么事？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拆迁，想到了赵主任，想到了那天在街道办不欢而散的谈话。
她忍着不适，慢慢站起身，朝着教师办公楼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小腹的疼痛混合着心里的不安，让她脸色愈发苍白。
副校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
门虚掩着。
她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沉稳却略显严肃的声音。
岳小飞推门进去。
王副校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看着一份文件。
他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那种长期从事管理工作特有的、不苟言笑的表情。
“王校长，您找我？”
岳小飞站在办公桌前，低声问。
王副校长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嗯，岳小飞同学啊，坐吧。”
岳小飞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绞在一起。
王副校长放下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她。
他的目光不像赵主任那样带着明显的虚伪和算计，却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威的审视感。
“岳小飞同学，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
他开口，依旧是程式化的开场白，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还好。”
岳小飞低声回答，心跳得厉害。
“嗯，”王副校长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今天叫你来呢，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听说…最近遇到点麻烦？”
来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
岳小飞的心沉了下去，她没有抬头，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
“学校呢，一首以来都是很关心每一位学生的成长和发展的。”
王副校长继续说道，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基调，“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情况，家庭比较特殊，学校也尽可能地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了一些照顾，希望你能够专心学业，将来考个好大学，改变命运。”
岳小飞沉默着，手指掐得掌心发白。
她不知道副校长到底想说什么。
王副校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不说话，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话锋悄然一转：“但是呢，学生的首要任务还是学习。
任何影响到学习的事情，学校和老师都是很关注的。
最近，有老师反映，你上课时常走神，精神恍惚，作业质量也有所下滑。
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分散了太多精力？”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岳小飞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副校长，声音有些发干：“校长，我家里是遇到了一些事，但我一首在努力不影响学习…”
“努力是好的。”
王副校长打断了她，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但有时候，客观存在的困难，不是光靠主观努力就能完全克服的。
我听说，是关于你们家那片拆迁的事情？好像闹得有点不愉快？”
他不等岳小飞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变得愈发“语重心长”：“岳小飞同学啊，你还年轻，可能有些道理还不明白。
旧城改造呢，是政府的大政方针，是为了城市更好的发展。
我们作为个体，有时候要学会顾全大局，配合政府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岳小飞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这些话，和赵主任说的，何其相似！
只是披上了一层更“教育”、更“正确”的外衣。
“校长，不是我不配合，”她试图解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是他们给出的条件太不合理，而且他们还…”
王副校长抬起手，再次制止了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辩解”有些不悦：“具体情况呢，学校不了解，也不便过多介入。
但是，岳小飞同学，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一名高中生，你的身份是学生。
你的主要阵地是课堂，是学习。
而不是…而不是去和社会上的一些力量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最近，学校里也有一些…嗯…不太好的议论。
关于你家庭情况的，关于拆迁纠纷的。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己经影响到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和声誉。
这是学校不愿意看到的。”
他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语气变得严肃而冷硬：“我今天找你谈话，没有别的意思。
首先是作为师长的关心，希望你遇到困难能正确对待。
其次，也是代表学校，希望你能够冷静、理智地处理好自家的私事，尽量不要把校外的矛盾和纠纷带入校园。
要分清主次，以学业为重。”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后的、几乎是明示的“建议”：“如果那些事情确实难以处理，不妨听听街道和开发公司的意见。
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拿着合理的补偿，换个环境，让你爷爷安度晚年，你也好安心学习，备战高考。
这才是对你最有利的选择，明白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却照不进岳小飞冰冷的心里。
她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所谓的“关心”是假，所谓的“了解情况”是假。
真正的目的，和赵主任一样，是来施压的。
是嫌她家的“麻烦事”影响到了学校的“声誉”，是劝她“识时务”，赶紧屈服，拿钱走人，别再“惹是生非”。
连学校这片最后的净土，也不再是她的避风港。
在这里，她同样被看作是一个“麻烦”，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掉的、影响大局的不安定因素。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孤立的冰冷感，像无数细密的针，扎满了她的全身。
她看着王副校长那张严肃的、代表着知识和权威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笑。
她缓缓站起身，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王校长，您的话我听到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上课了。”
王副校长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他可能预料她会哭，会争辩，或者会屈服，却没想到是这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嗯，去吧。
记住我的话，以学业为重。”
岳小飞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背脊挺得笔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地方可以让她依靠。
家门外是豺狼，街道办是帮凶，连传授知识的象牙塔内，吹来的也是同样冰冷的寒流。
他们所有人，都在用各种方式，明示或暗示地告诉她：你挡路了，你是个麻烦，你应该消失。
她走到教学楼门口，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湛蓝却冰冷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酸楚，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走向教室的方向。
背影单薄，却像一根被压弯到极致、却始终不肯折断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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