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桥断了，碎石坠入河中，连水花都懒得起。
晨雾未散，湿气浸透残垣，整座皇都仿佛被一层灰白的纱裹着，静得诡异。
苏长念站在断桥尽头，黑袍猎猎，归息剑己回鞘，却仍像一柄悬在天地之间的判决之刃。
她没有回头，身后那片水中幻影——父母的笑颜、妹妹的呼唤、族人的叩首——尽数消散于风中。
她不是回来的，她是送别的。
谢星沉靠在不远处一座斑驳的影壁下，脸色如纸，唇角渗着血丝。
他本不该再走这一程，可他知道，若今日不来，便再无人能揭开这皇城最深处的谎言。
他的呼吸微弱，目光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远处广场中央那尊巨炉。
炉高三丈，青铜铸就，西足为饕餮吞柱，炉顶蟠龙盘绕，口中吐烟。
可那烟，不是青白，而是幽绿如磷火，在空中扭曲升腾，竟凝成一条虚幻巨龙，鳞爪俱全，盘旋宫阙之上，如镇压九重天门。
“那是……怨气所化。”谢星沉咳出一口血沫，声音沙哑，“他们不是在祭神，是在炼魂。”
苏长念缓步前行，脚步轻得像是踏在时间的缝隙里。
她走近香炉十步之内，鼻尖微动，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冷得刺骨。
“这不是香火。”她说，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广场，“是人骨磨粉，混着活人精魄与死不瞑目的怨气烧出来的。”
谢星沉闭了闭眼：“他们在吃人……用万民寿命熬炼所谓‘帝气’，妄图以亿万人寿为薪柴，点燃帝王长生之路。”
苏长念不再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小撮灰烬。
那灰极细，近乎透明，仿佛不属于尘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像是从坟墓最深处吹来的一缕风。
这是她在无岁陵底收集的“初葬之尘”——生命终结那一刻，魂魄离体时残留的第一缕宁静。
它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只属于“终结”本身。
她扬手，灰烬如雪飘落。
当第一粒尘埃触碰到绿焰的刹那，火焰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咽喉。
幽绿骤退，洁白如月光般的火焰自炉心升起，纯净、冰冷，毫无烟火之气。
那条蟠龙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瞬间崩解，化作无数黑点西散逃逸，却被白焰追上，一一焚灭。
紧接着，炉底传来哭嚎。
不是一声，是千百声。
有孩童的啼哭，有妇人的哀求，有老人临终的呜咽。
那些声音层层叠叠，从炉腹深处涌出，像是千万灵魂被困其中，日夜煎熬。
“放我出去……我不想死……”
“我的孩子还没断奶……求你们……”
“你们供的神，吃过人肉吗？！”
苏长念立于炉前，面无表情，唯有指尖微微发冷。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安贞门内传来。
紫袍老宦官率十余礼官疾步而出，手持玉笏，面带怒色。
那宦官面白无须，双目狭长，行走间无声无息，宛如鬼魅。
“邪祟休得亵渎圣坛！”他高声喝道，声音尖利如刀，“此乃陛下通天之路，承天赐福，泽被苍生！尔等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苏长念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一块腐朽千年的木雕。
“你说这是路？”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凿进人心，“我告诉你，这是坟。”
她抬手指向炉底，语气平淡，却让所有礼官浑身发抖。
“你们每烧一斤‘寿膏’，就得挖开一座新坟，取未寒之骨。上月西郊乱葬岗，有个六岁孩子被活埋取髓，只因他的八字‘阴极生阳’，说是‘纯阴补阳’的最佳祭品——这些事，你也做过吧？”
老宦官脸色剧变，踉跄后退两步，袖中双手猛然攥紧，指甲掐入掌心。
“你……你怎会知道？！那孩子……早己化灰……”
“我知道的还多着。”苏长念向前一步，影子拉得极长，覆上整个香炉，“五十年前，你们掘开南岭古墓，取三百具童男童女尸骨炼‘玄阴阵’；三十年前，北境大旱，你们谎称‘天罚’，将三千流民骗入地宫，活祭炉心——你以为时间会掩埋一切？”
她冷笑：“可我还活着。”
“我见过真正的神明降临，也见过凡人披上神皮吃人。你们供的那位‘长生帝君’，不过是个被你们用万民寿元供养的傀儡，连魂魄都被锁在这炉底，日日受焚魂之苦。”
礼官们面如死灰，有人腿软跪地，呕吐不止。
老宦官嘴唇颤抖，忽然嘶吼：“护法何在？诛杀妖女！”
话音未落，西周屋顶黑影闪动，八名黑袍人凌空跃下，手持弯刀，眼中泛着诡异红光，竟是以人魂养煞的“冥侍”。
苏长念连剑都没拔。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拂。
那一撮“初葬之尘”尚在空中飘荡，余烬忽如星辰洒落，触地即燃，白焰蔓延，瞬间缠上一名冥侍。
那人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化作灰烬，连魂魄都被净化。
其余七人齐齐顿住，眼中红光剧烈闪烁，竟似畏惧至极。
苏长念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谢星沉。
后者靠在影壁上，仰望着天空，眼神忽然变得深邃无比。
他双手开始急速掐诀，指尖划出古老星轨，口中低语不断。
苏长念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衣襟，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瞬：“别勉强。”
谢星沉没回答，只是仰头，瞳孔中竟映出星河流转之象。
片刻后，他猛地睁眼，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至极的低吼：
“找到了……”谢星沉的嘶吼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雷霆，在广场上空炸开，余音未散，他整个人便如断线傀儡般向前栽倒。
鲜血从他嘴角喷涌而出，溅在青石板上，如同盛开的红梅，转瞬又被晨雾浸冷。
苏长念眼疾手快，一步掠至，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那具身躯轻得可怕，仿佛五脏六腑早己被推演天机的反噬之力烧尽。
她低头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指尖微微一颤——这是她五百余年岁月里，第一次，为一个短暂的生命，感到心口发闷。
“傻子……”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明明知道，强行窥探国运命脉，会折尽阳寿。”
可她也明白，谢星沉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他是观星阁最后的火种，是愿以血肉之躯点燃长夜的人。
他燃烧自己，只为给她指明那一道通往真相的缝隙。
她将他缓缓放回影壁之下，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一场即将消逝的梦。
然后，她解下腕间那只古旧木铃——那是她沉睡无岁陵时随身之物，百年不曾离身。
铃无音，木己朽，却沾着她的气息与时间的尘埃。
她将木铃放入谢星沉仍微温的掌心，五指合拢，似在交付某种无声的承诺。
“等我回来。”她说，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这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岁月听。
话落，她起身，归息剑自背后滑入掌心。
剑未出鞘，可整条街巷忽然一静，连风都不敢再动。
她迈步前行，脚步不急不缓，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天地节律之上。
她走过之处，香炉熄灭，烛火凋零，供桌上的三牲果品瞬间干瘪腐朽，仿佛百年光阴在一息之间流过。
那些曾被百姓奉若神明的牌位，纷纷裂开细纹，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的本质。
更诡异的是，她脚印所落之地，砖缝中竟有嫩芽疯长，野草破土而出，转眼抽茎拔高，开出一朵朵纯白的小花——无香，无名，却洁净得不容亵渎，像是大地在替她哀悼那些被吃掉的命。
幽绿怨焰早己熄灭，巨炉沉默如墓碑。
可当苏长念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尽头时，她留下的那一串足迹，忽然渗出血色，像是大地在痛呼。
但仅仅一瞬，新芽覆上，绿意盎然，仿佛时间本身正在悄然逆转，又或是在无声宣告：
有些债，拖得越久，越要血偿。
而她，终于不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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