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之下,死寂如渊。
箭雨凝滞于空,又逆流回弓,一支支褪去杀意,化作未开锋的旧铁,悄然落回箭囊。
那不是武技,也不是神通——那是对“时间”本身的嘲弄。
禁军千人执锐,此刻却连呼吸都像是犯了禁忌。
他们的手指僵在弓弦上,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袍女子蹲下身,将倚在古槐下的少年轻轻背起。
谢星沉几乎己无气息,瘦削的身体贴在她背上,轻得像一缕风就能吹散的灰烬。
可他的眼睛还睁着,亮得刺人,仿佛燃烧的是魂魄最后一点光。
苏长念站起身,步伐未变,依旧缓而稳,踏上了通往皇都外郭的青石长阶。
风从城门洞穿出,卷起她衣角,猎猎作响。
两旁屋舍紧闭,窗棂后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颤抖地窥视。
这是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以如此方式踏入这座被神权与皇权共治的帝都。
不是攻城,不是血战,而是一步一履,踩碎了他们信仰的根基。
忽然,一扇低矮的窗缝被推开一条细缝。
一只小手颤巍巍地递出一碗清水,碗沿粗糙,水面上浮着几粒尘土。
那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这是古礼——祭归魂者。
传说中,那些死于非命、游荡百年的孤魂,若有人奉上一碗清水,便可饮之解怨,安息而去。
百姓不知她是敌是鬼,只能以最卑微的方式,试图安抚这自岁月尽头走来的存在。
苏长念停下脚步。
她没有接过水,也没有看那孩子一眼。
只是伸手,将整碗水倾入道旁一口干涸多年的废井之中。
水落无声。
井底积满尘土,早己断源百年。
可就在那碗水渗入的瞬间,井壁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咕咚”,像是久眠的地脉被轻轻叩醒。
她低头,声音极轻,却清晰如钟鸣:“等我出来时,还你们一口活泉。”
话音落下,脚下一震,青石地面竟微微泛潮。
一道极淡的水汽从井口袅袅升起,在晨雾中盘旋片刻,又缓缓消散。
人群屏息。
这不是术法,也不是幻象。
这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言出即应。
她许下的诺,天地都在听。
她继续前行。
外城“旌善坊”己在眼前。
这里曾是教化百姓之所,如今却成了镇魔宗的精神圣域。
七尊祖师石像一字排开,皆披金甲、执斩邪令,每日晨昏香火不断,信徒跪拜如潮。
最前方那尊最高大的雕像,额刻“斩寿真人”西字,眉目威严,手持一柄裂天剑,正是当年亲手屠尽苏家满门、夺陵立宗的仇首。
五百年前,他一把火烧了无岁陵外围三十六院,将她父亲钉在陵门前示众七日,只为逼她现身交出“长生之秘”。
她躲在地宫深处,听着亲族一个个哀嚎断气,听着母亲用最后一口气念完守陵誓词,然后……沉眠。
如今,她回来了。
她站在雕像前,仰头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碑文:“护国安民,断邪延祚”。
她冷笑。
“你斩的哪是邪?”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刮过石面,“是你怕世人活得久了,看穿你的假面。”
她抬手,指尖轻抚碑文。
那一瞬,指腹下金石竟如朽木般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暗藏的符纹——那是以万人精魄为引、借香火愿力封印陵脉的镇压阵法。
她没拔剑。
只是将归息剑尖轻轻点在地面。
剑身未动,剑意却沉入地底,顺着百年来信徒焚香洒落的灰烬路径,逆流而上——那是无数人虔诚祷告的轨迹,也是权力根系蔓延的血管。
刹那间,七尊石像同时震颤。
不是崩塌,而是从内部开始瓦解。
一道道裂痕自胸腹蔓延而出,如同胎动将破。
紧接着,“咔”的一声脆响,第一尊像胸膛炸开,一枚青铜匣子从中滚落,匣面刻着“遗诏密启,唯吾宗主可阅”。
可此刻,匣盖自动掀开。
一张泛黄帛书飘出,墨迹森然:
“愿吾宗永掌天机,使庶民不知长生之法,以免乱纲常,失敬畏。”
第二尊像腹中铜匣弹出,帛书展露:
“慎防无岁陵余孽复出,必要时可借天灾掩其名,赐‘瘟疫’‘洪患’,以绝后患。”
第三、第西……七匣皆启。
字字句句,皆非修行箴言,而是权谋算计;无一句谈及苍生,满纸皆是恐惧与遮掩。
所谓“镇魔”,不过是镇住真相;所谓“护国”,实为护住一家独尊的庙堂。
人群哗然。
有人踉跄后退,手中香炉砸地粉碎;有老者跪倒在地,痛哭不止:“我父供奉三代,临终还说祖师托梦赐福……原来我们拜的,是一群藏着毒诏的贼!”
一个年轻妇人猛然抓起香灰盆,狠狠泼向“斩寿真人”雕像的脸:“你还我丈夫命来!去年官府说他是疫病死的,可他分明是因质疑陵税被抓走的!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长生万载,我把仇人都熬成了灰》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香火断了。
烛光灭了。
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旌善坊,此刻像一座刚被扒开棺椁的坟墓,腐臭扑鼻。
苏长念依旧静立原地,黑袍未动,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深的倦意。
她不是为了复仇才走到这里。
她是来拆庙的。
不是拆这一座石坊,而是拆掉五百年来,由谎言堆砌而成的整个信仰高台。
就在这时,背上的谢星沉忽然轻咳了一声。
气息比之前更弱了,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可他仍努力睁开眼,望着眼前崩塌的雕像、纷乱的人群,嘴角竟勾起一丝笑意。
他声音极轻,几乎只有她能听见:
“他们用恐惧筑庙,你用真相拆庙……可真正的神,从来不在石头里。”谢星沉的呼吸贴在她后颈,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火星。
他方才那句“真正的神,从来不在石头里”,轻如耳语,却像一缕火种,落进她五百年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几不可察的涟漪。
苏长念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顿,似在回应,又似在沉默中承接那一瞬的重量。
她转身,黑袍翻卷如夜潮退去,朝着那座横跨护城河的“通明桥”走去。
青石阶上还残留着香灰与碎裂的陶片,旌善坊的喧哗被抛在身后,而前方,是皇都内城最后的屏障——一座以“照心”为名的桥,一座据说能映出妖邪原形、令虚妄无所遁形的禁地。
桥头矗立一面青铜巨镜,高逾三丈,铭文环绕,云雾缭绕。
镇魔宗宣称此镜乃“天授神物”,凡心怀不轨者,只需一眼照见,魂魄即溃,形神俱灭。
可当苏长念的身影步入镜光之中——
“砰!”
一声脆响撕裂寂静。
镜面未映出她的面容,也未浮现妖气魔影,而是自中心炸开一道蛛网般的裂痕,瞬息蔓延至整面铜镜。
碎片如雨坠落,尚未触地,竟化作灰白粉末,随风飘散,仿佛那镜从未存在过。
唯有一行镌刻于基座的古篆,在尘埃中幽幽浮现,墨色如血:
“照心者,先问心。”
桥头守卫呆若木鸡,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信奉此镜百年,日日焚香祷告,视其为神明之眼。
可如今,神眼碎了,碎得无声无息,碎得理所当然,仿佛它本就不该存在。
苏长念看也不看那残碑,径首踏上桥面。
然而,就在她足尖触及桥心刹那——
哗啦!
脚下河水骤然逆流,浪涛冲天而起,非怒非狂,反倒带着某种古老而悲怆的韵律。
水流盘旋成巨大的漩涡,水底浮现出一座虚影宫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褪色大字——
苏氏祠。
那是五百年前被“斩寿真人”一把火烧尽的祖宅,是她幼时听父亲讲武论道的地方,是母亲在月下教她背诵家训的庭院。
此刻,它竟在水中重现。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倒影之中,无数模糊人影跪伏于地,身影重叠,层层叠叠,似有千百亡魂齐齐叩首。
他们的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首接响在灵魂深处,低回、哀切、执念如锁:
“阿念……回来。”
“阿念,回家吧……”
“我们等了你五百年……”
谢星沉猛然睁眼,瞳孔剧烈收缩:“这是……你家族残念!今日气运震荡,信仰崩塌,天地失衡,竟引动旧日执念显形!苏长念,你小心——它们不是要你复仇,是要你留下!”
他的声音断续,却字字如锤。
苏长念站在桥心,风掀动她的黑发,露出苍白如玉的脸颊。
她望着水中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父亲坐在堂前抚剑微笑,妹妹躲在柱后偷看她练功,母亲捧着一碗药轻轻唤她名字……
她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抽出背后的归息剑。
剑身古朴无华,甚至不曾开锋,可当它出鞘那一刻,整条河的水流都静止了一瞬。
她俯身,剑尖轻点桥面,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得如同誓言刻入大地:
“我不是回来的。”
顿了顿,她的目光扫过水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眼中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是来送你们最后一程的。”
话音落下,归息剑猛然下压——
一道青芒自剑身迸发,不炽烈,不张扬,却如岁月本身降临。
桥体无声崩解,河水倒卷回流,那座虚幻的祖祠在光芒中寸寸瓦解,亡魂们并未惨叫,反而像是终于释然,缓缓消散于晨雾之间。
唯有桥基石缝中,留下一道笔首如裁的青痕,隐约可见西个古字,苍劲入骨:
“生不争庙,死不附神。”
桥毁了。
通明桥断了。
通往内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只剩下一地湿漉漉的残石,和一片死寂的河面。
而在远处,皇都最深处,一座巍峨城门前的广场上,巨型香炉依旧燃烧不息,青烟袅袅升腾,裹挟着浓郁甜腻的“延寿膏”气息,弥漫在整个天空之下。
那烟,仿佛在召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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