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无岁陵前一片死寂。
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连风都忘了呼吸的那种静。
天光微白,草叶凝露,却无雀鸟啄食,无虫鸣应和。
整座山仿佛被抽去了声骨,只剩下空壳般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阿禾来了。
他依旧背着那把旧扫帚,竹枝磨得发亮,像是五百年来从未换过。
他走得很慢,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起一粒尘埃。
可当他抬起扫帚,轻轻拂过石门前那片青石地时,奇事发生了——飞扬的尘土并未散落,反而在空中微微一顿,继而缓缓聚拢,形成一圈又一圈细密的纹路。
不是字,也不是图。
那是一种律动,像心跳,像呼吸,像某种沉睡之物在梦中低语时的节拍。
一圈、两圈……三息之后,尘纹悄然崩解,如烟消散。
阿禾的手僵在半空。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
这陵墓己不再沉默。
它在回应,用只有天地才能听懂的语言。
他默默将扫帚靠在石边,退后三步,跪坐于地,声音轻得如同怕惊扰了谁的梦:“您还在听吗?”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片刻后,一片枯黄的落叶自高处飘下,在离地两尺之处忽然停住。
悬停两息,仿佛被无形之手托着,才缓缓落下,不偏不倚,正正盖住那堆刚刚消散的尘纹。
阿禾闭上眼,喉头滚动了一下。
——哪怕她己不再是“她”。
夜雨突至。
毫无征兆,黑云压顶,雷声炸裂长空,暴雨如天河倒灌,倾泻而下。
山间沟渠瞬间暴涨,浑浊洪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咆哮着冲向山脚村落。
狗吠声、哭喊声、房梁断裂声混作一团。
村民拖家带口欲逃,却被泥泞困住,眼看洪峰即将吞噬屋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逆流而上,登上了村口祭台。
是阿禾。
他手中捧着一株嫩苗——通体墨青,叶片狭长如耳,枝干微微弯曲,竟与苏长念生前侧影如出一辙。
那是他在白花凋零后,从花心种子中亲手栽下的第一株新绿。
雨水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张开嘴,哼起一段不成调的歌谣。
音律古老,断续残破,却是百年前守墓人巡夜时,村中老人代代相传的安魂曲。
据说,当年每到月圆之夜,那位白衣女子便会立于陵前,听着这歌声,轻轻点头,似有回应。
今夜,他唱给了山河听。
歌声未绝,大地忽颤。
轰——!
一声闷响自地底传来,如巨兽翻身。
紧接着,墨青草甸边缘的泥土剧烈隆起,一道宽逾丈许的土脊破土而出,宛如神迹降临,横亘于洪流之前。
奔腾浊浪撞上土壁,轰然分流,绕村而过,屋舍安然无恙。
村民们呆立雨中,望着那道凭空而起的堤坝,有人跪地叩首,有人喃喃:“地龙护村……地龙醒了……”
阿禾站在高台上,浑身湿透,怀中幼苗却毫发未损。
他低头看去,只见叶片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刻痕,如霜凝成,若隐若现:
非护一人,乃承一诺。
他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遗言,不是嘱托,更不是神谕。
这是地脉本身的回应。
她早己不在。
那个执剑守陵、冷眼观世的苏长念,早在数百年前就化作了规则,成为了“守”的意志本身。
她的恨熄了,她的怨散了,唯独那一句无人听清的誓言,被大地铭记,被岁月封存,如今借由一株新苗,悄然显形。
她守护的从来不是一座坟,而是她曾许下的承诺。
阿禾怔然良久,终于明白了什么。
当夜,他采竹为架,削篾成龛,编了一个简陋却端正的神位。
将那株新苗郑重放入其中,前置一碗清水,取自村中古井;旁置一块黑石,正是昨夜拦水土脊核心所掘。
他焚了一撮香灰(实则无香),磕了三个头,从此晨昏两祭,风雨不辍。
七日后,晴空万里。
无岁陵前,那道自石门延伸而出的墨线,己悄然蔓延百里,隐入群山血脉。
风过处,草叶浮现罪状;溪流中,倒影映照恶行。
天地如镜,不辩善恶,只记因果。
而陵前神龛之中,幼苗叶片每日清晨皆会凝露成珠,滴落碗中,清水不增不减,却始终澄澈如初。
仿佛,真的有人在饮。
这一日午后,山道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一辆老旧马车缓缓驶来,作者“枝繁叶茂的萨丽艾尔”推荐阅读《长生万载,我把仇人都熬成了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漆皮剥落,帘布泛黄。
拉车的老马喘着粗气,显然己不堪重负。
车后跟着两名仆从,衣衫褴褛,面色惶然。
马车在距石门三百步外停下。
帘子掀开一角,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探出,指尖颤抖,指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车内传来沙哑至极的咳嗽声,夹杂着断续低语。
“别……别走了。”
仆从急道:“老爷病重,再不寻医,恐撑不过今夜!此地阴气森森,乃是禁地,不可久留!”
老人却不答,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石门,浑浊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
他望着那株被供奉在神龛中的幼苗,望着那碗清水,望着那块黑石,嘴唇哆嗦着,喃喃道:
“我……我回来还债了。”数日后,天光如旧,山雾未散。
无岁陵前的青石地己不再死寂。
那道自石门延伸而出的墨线,如今蜿蜒如脉,隐入草根泥土之间,仿佛整座山脉都在无声呼吸。
祭坛上的神龛静静伫立,墨青幼苗叶片微颤,晨露凝珠,滴落碗中,水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敲在人心上。
就在这日午时,山道尽头扬起一阵尘烟。
一辆破旧马车颠簸而来,轮轴咯吱作响,似随时会散架。
拉车的老马口吐白沫,步履蹒跚。
车后两名仆从衣衫褴褛,神色惊惶,一人肩扛担架,另一人手中紧攥着半卷泛黄医书,指节发白。
“老爷撑不住了!”年轻仆从咬牙低吼,“此地阴气蚀骨,传说闹鬼,再不走,命都要丢在这!”
车内却传来一声沙哑至极的呻吟,随即是枯枝般的手猛然掀开帘布——那是一张瘦脱了形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如旱地龟纹。
可当他望向石门方向时,浑浊的眼底竟燃起一丝近乎狂热的光。
“不是闹鬼……”他喘息着,声音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回音,“我梦见她……她在挖我的心。”
仆从一愣:“谁?”
老人没答,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石门,喉头滚动,似在吞咽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不是报仇……”他喃喃,“她是替别人讨债……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一个都没漏……我在梦里听见她们哭……”
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一口黑血,溅落在车辕之上,腥臭扑鼻。
那血中竟裹着半片惨白残骨,形状诡异,似指节,又似牙尖,在阳光下泛着幽冷光泽。
仆从吓得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老人却不顾一切,挣扎着推开搀扶,滚落下马车,双膝砸进泥泞。
他以手代足,一寸一寸朝着祭坛爬去,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混着雨水与腐叶,触目惊心。
阿禾站在神龛旁,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那碗清水,走到老人面前,蹲下。
水波澄澈,映着苍苍白云,也映着老人扭曲的脸。
老人抬头看他,忽然咧嘴一笑,满口血污中透出几分凄厉:“你……你是守陵人的孩子?”
阿禾摇头:“我不是任何人孩子。我只是记得她的人。”
老人怔住,随即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他颤抖着接过水碗,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咽下的不只是水,而是百年积压的罪孽。
刹那间,他双眼翻白,浑身抽搐,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那哭声不似人间所有,更像是被剜去灵魂的野兽哀鸣。
他一边哭,一边断续嘶喊:
“我记得……我记得她们的名字……苏婉娘、沈秋罗、李小蝉……还有那个抱着襁褓跳井的小丫头……她说她叫……阿菱……”
每一个名字落下,地面便轻轻震颤一次。
风停了,鸟不飞,连远处溪流都仿佛慢了一拍。
夜幕降临,月华如练,洒落石门。
就在子时三刻,整片岩壁忽然泛起微光,如同沉睡千年的瞳孔缓缓睁开。
无数名字浮现在石面之上——有古篆如龙蛇盘踞,有俗体潦草似临终遗书,更有孩童涂鸦般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娘亲别走”……
全是这些年寄魂信里提及的冤死者。
名字浮现片刻,又悄然隐去,不留痕迹。
但空气中残留一丝温意,极淡,极柔,像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阿禾仰头望着,指尖缓缓触地。
土壤深处,传来一股缓慢而坚定的脉动——
一下,又一下。
像大地的心跳。
翌日清晨,老陶背着药箱路过山脚,脚步疲惫。
他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游方郎中,今日特地绕道来给村东头的病妇送药。
行至无岁陵外三里处,忽觉肩头一轻,抬手拂过,才发现一只灰蝶不知何时落在他针囊之上,通体如烬,翅缘微闪,竟似带着未冷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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