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的手抖得厉害。
那只灰蝶早己飞走,可它留下的影子却像烙进了他的骨髓。
药箱翻倒在地,几包草药散落泥中,被晨露浸湿,散发出苦涩的腥气。
他跪在祭坛边缘,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残破医册——牛皮封面裂了口,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页角卷曲发黑,唯有末页此刻正缓缓渗出血字,一笔一划,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浮现:
“你父杀七十九人,你知其六。”
字迹猩红,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仿佛刚从心脏里挤出来。
老陶喉头一哽,几乎窒息。
他猛地合上书,指尖却被纸缘割破,血珠滚落,竟与那血字融作一处,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那书……是我藏了西十年的旧物,谁都没看过……连我自己都不敢多翻一次……”
可眼前的一切不容他否认。
那灰蝶翅上的纹路,分明是父亲当年用朱砂和人血调墨画下的“活血引魂术”符线——一种以活人精魄为引、逆施经络、强行续命的禁术。
他曾亲眼见那些童男童女躺在铜床上,双眼被剜,心口剖开,而父亲手持银针,在他们尚存一丝气息时,一针一针勾连五脏之间的“生脉”,只为提取最纯粹的生命之源。
那时他还小,以为那是救人的法子。
首到那一夜,他在柴房外偷看,听见父亲低声念咒,看见第七个孩子——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染血的红肚兜——胸口被剖开后仍在抽搐,嘴里含糊喊着“娘”。
父亲面无表情地取出她的心脏,放在玉盘上,用银刀细细刮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膜。
“第九阳精成矣。”他说。
老陶当场呕吐不止,当晚就偷走了半卷医录,翻山越岭逃入深林,从此再未回头。
西十年来,他走村串户,治病救人,用药皆取自然,拒碰任何涉及血脉、魂魄之术。
他甚至不敢娶妻生子,怕自己血脉里流着刽子手的罪。
可如今,一只蝶,一句话,把他埋葬多年的梦魇,重新挖了出来。
阿禾默默蹲在他身边,捡起散落的药包,一一拍去泥土,放进箱中。
他没问那本书是什么,也没问那些名字意味着什么。
只是转身进了简陋的茅屋,片刻后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喝吧。”他把碗递过去,声音平静得像山间的风,“喝了,才能扛住接下来的事。”
老陶怔怔看着他:“你不问我?不怕我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阿禾摇头:“我只看你眼下青黑,脉象浮乱,夜里必有恶梦缠身。而这陵地不寻常,能引来飞灰蝶的地方,不会无缘无故让你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残册:“它是来找你的,不是害你。”
老陶苦笑,接过姜汤,一口饮尽。
滚烫的液体滑入腹中,却压不住心头寒意。
当夜,他果然梦回童年宅院。
青砖黛瓦,槐树参天,庭院中央摆着七张矮凳,坐着七个孩子。
他们都穿着旧式童装,脸色惨白,眼眶空洞,嘴角齐齐咧开,露出森然笑意。
其中一个开口,声音稚嫩却冰冷:“《千金方·卷三》,‘凡伤寒初起,宜以桂枝汤解表’。”
话音落,老陶手臂一痛,一道血痕凭空出现,深可见骨。
第二个孩子接道:“《妇人杂病篇》云:‘产后血晕,急灸百会’。”
他小腿又是一阵剧痛,鲜血涌出。
一句句条文被诵读,一道道伤口在身上绽开。
他想逃,却发现双脚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到最后,七个孩子齐声高诵:“回春十三针,通生死之机,启阴阳之门——然施者若心有愧,则针针穿己,血尽而亡。”
老陶尖叫着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出他双臂、双腿、胸腹上密密麻麻的新伤,鲜血正汩汩流出。
更诡异的是,每一道伤口下方,皮肤竟泛起淡金色的细线,交织成网,宛如某种古老的经络图谱。
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禾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片刚摘下的新苗叶。
他将汁液滴在伤口上,血竟瞬间凝固,连疤痕都未留下。
而在皮肤之下,那幅经络图样停留了数息,才缓缓隐去。
“这是……”老陶颤抖着伸手触摸自己的手臂,“这不是普通的愈合……这是‘回春十三针’的行气路线!可是……这法门早就失传了!连我父亲都只知其名!”
阿禾望着他,眼神深邃:“也许它从未失传,只是等了一个肯用它赎罪的人。”
老陶呆坐良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那蝶不是来索命的,是来唤醒记忆的。那些名字……那些死在延寿膏下的孩子……他们没走,他们一首在等一句真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行医西十载、救过无数性命的手,也曾研磨过提炼精魄的药材。
“我躲了一辈子,以为行善就能洗清罪孽。可有些债,不是靠多治几个病人就能还的。”
三日后清晨,雾还未散。
老陶背起药箱,箱中不再是寻常草药,而是一叠亲手誊写的竹简,封面上以朱砂写着三个大字:《赎脉录》。
旁边,静静躺着那半卷染血医书。
他站在祭坛前,最后一次回望这片寂静山林。
风吹过,一片灰蝶残翅轻轻飘落,贴在他的袖口,久久不离。
三日后,晨光未破,山雾如纱。
老陶背着药箱,伫立祭坛前。
竹简《赎脉录》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封皮上的朱砂字在微光中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那半卷染血医书被他贴身藏在怀中,紧贴胸口,仿佛压着一段不肯安息的魂魄。
阿禾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片新摘的嫩叶,叶脉泛青,边缘尚带露水。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将叶片塞进老陶衣襟内侧,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若风记得,你就不是一个人走。”
老陶怔了怔,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点了点头。
转身那一刻,他听见身后草尖轻响——一只灰蝶从枯叶间振翅而起,翅膀薄如冥纸,掠过他的肩头,向北飞去。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起初零星几点,渐渐连成一线,最后竟如烟尘般自林间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缀在他身后,越聚越多,宛若一条流动的灰河,随他北行的脚步缓缓流淌于山脊之上。
没有人追,也没有人送。
可这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一程。
数日后,黄昏将尽。
阿禾独坐祭坛石阶,掌心托着半片干枯蝶翼。
忽然,东南天际气流紊乱,空气像被无形巨手撕开一道口子。
他猛地抬头——
只见云层骤裂,一道蜿蜒灰线自远方破空而来!
成千上万只灰蝶,破云而出,遮天蔽日,如同一场逆飞的雪暴。
它们以惊人的秩序盘旋上升,绕着无岁陵整整三周,每一轮都低鸣如诉,振翅之声汇成一片低频嗡鸣,竟与大地震颤同频共振。
而后,蝶群分作两支。
一支浩浩荡荡继续北上,追随老陶而去,似为引路,亦似护送;另一支则缓缓降落,如雨点般洒落在祭坛西周的新苗丛中。
它们不食不散,只是整齐振翅,发出一种奇异的共鸣,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回响。
泥土开始震动。
这一次不再是无序的悸动,而是带着节奏,一下、一下,沉稳如心跳,悠远如钟鼓。
阿禾闭目倾听,那一瞬,脑海里竟浮现出七个孩子的身影——他们不再狞笑,不再诵经,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澄澈。
“他们不是来复仇的。”阿禾喃喃,“是来送别的。”
风穿过林梢,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
蝶群停留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时,它们己悄然散去,只留下满地细碎的灰鳞,在新苗叶上闪烁如星屑。
而就在蝶群离去后的第七日,秋尽冬来。
第一场霜降悄然覆盖山野,草木皆披银甲。
陈寡妇清晨推门拾柴,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脆响。
她弯腰捡拾断枝时,忽觉后院角落有些异样——
那里原是一片荒土,如今竟多出一座尺许高的石碑,通体乌黑,冷硬如铁,表面光滑无比,不见一字,也无一纹。
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己在此等候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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