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来,霜如刀。
第一场霜降悄无声息地覆了山野,草木披银,溪流凝咽。
天光未明,村中己响起柴门轻响。
陈寡妇裹紧粗布袄子,提着竹筐出门拾柴。
脚踩在枯枝上,脆得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心头一颤,却没停下。
三年前那个雪夜,她的儿子再也没能踏过这道门槛。
她弯腰捡柴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后院角落——那片荒土原是堆废石的,向来无人打理,可如今竟立着一座尺许高的石碑,通体乌黑,冷硬如铁,像从地底长出来的。
她愣住。
没有字,也没有纹路,可那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和她三年前偷偷跑上无岁陵,在祭坛边投下“寄魂信”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指尖发麻。
她一步步走近,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轻轻触了碑身。
冰凉刺骨,却又仿佛有温度,像是谁的掌心贴上来。
就在那一刹——
耳边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娘,我不疼了。”
陈寡妇浑身剧震,膝盖一软,当场跪倒。
“……小禾?”她颤抖着唤出名字,眼泪夺眶而出,“是你吗?真的是你?”
风静止了,落叶悬在半空。
碑面上依旧光滑如初,什么都没有。
可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不是幻觉,不是梦。
那声音里带着笑,带着释然,带着三年来她日夜期盼的一句“安好”。
她伏地痛哭,额头抵着冰冷的碑石,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的悲苦全哭进大地深处。
天亮后,她把石碑搬进了堂屋正中,拂去尘灰,摆上香炉,点三炷清香,日日供奉,如同供奉活着的亲人。
消息很快传开。
起初村民不信,说是老妇思子成疾,见了幻象。
可不过七日,邻村李家也报:院中突现黑碑,碑身微温,触之耳畔竟响起亡妻哼唱的摇篮曲;再过五日,猎户赵大郎家墙角生出一方矮碑,表面浮着一片鱼鳞化石,他父亲十年前死于江难,尸骨无存,唯有这块鳞片曾挂在床头……
半月之内,十余户曾参与“寄魂信”的人家,皆现出黑碑。
有的高不过膝,有的宽若手掌,形态各异,却都通体漆黑,寒而不煞,静而有灵。
最奇是一户盲眼老妪,所得之碑光滑如镜,每逢月圆之夜,碑面便会浮出一层水光,映出她早夭女儿的小脸——那笑容纯真如昔,连眉心的小痣都分毫不差。
恐惧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
人们开始主动设祭,清扫庭院,焚香祷告。
有人甚至用红绸将碑围起,称其为“回家的凭证”。
短短一月,全村三十六户人家,竟立起了三十六座私碑,或藏于檐下,或立于院心,或嵌入墙缝,彼此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隐隐成势。
阿禾察觉不对。
他是村中最年轻的守坛人,自幼跟随老陶学习观星辨脉之术。
他记得老陶临走前说过一句话:“人心若聚,地气自应;念若不灭,碑自会生。”
起初他不信,只当是老人呓语。
可当他某夜执灯巡村,抬头望天,却见月光之下,数十道淡淡光影自各家碑前升起,如烟似雾,缓缓飘向北方——正是无岁陵的方向。
他追了一程,在山道拐角处撒下渔网般的符线,那是老陶教他的“拘影法”。
果然,半夜子时,一道薄如蝉翼的残影被缠住,挣扎几下,化作一缕青烟坠入网中。
阿禾将其引入铜盆清水。
水面晃动,影像浮现——
百人跪地,手牵着手,额头贴地,口中齐诵一段古老誓词:“我以吾念,铸尔之名;生死不弃,天地共证。”背景是一座巨大的碑林,每一座碑都无字,却刻着不同人的气息与记忆。
随后大地震动,碑群下沉,融入地脉,宛如根系蔓延西方。
仪式结束那一刻,所有人的脸上都流着泪,却又带着笑。
阿禾怔在原地,心跳如鼓。
这不是苏长念的安排,也不是鬼神显灵。这是……大地本身的回应。
当足够多的人真心铭记,当思念浓烈到穿透生死界限,这片土地就会自动启动某种古老的程序——以心为基,以忆为材,借地脉之力,为亡者“立碑归名”。
这才是无岁陵真正的意义。
它不是坟墓,是记忆的锚点;不是终点,是轮回的起点。
他望着北方沉沉夜色,忽然觉得,那座沉默千年的陵墓,正在醒来。
那一夜,他独坐祭坛,手中仍托着那半片干枯蝶翼。
风起,卷动衣角。
他闭目养神,意识渐沉。
不知过了多久,梦境悄然降临——
他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碑林中央,西顾望去,皆是高耸入云的无字黑碑,密密麻麻,不见尽头。
风吹过碑隙,发出低沉呜咽,像是无数人在轻声呼唤。
远处,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轮廓模糊,却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第96章 谁在夜里种碑(续)
风如细针,刺入骨髓。
阿禾猛然睁开眼,冷汗浸透后背。
梦中那片无垠的碑林仍在眼前晃动——黑得纯粹,静得窒息。
风吹过碑隙的呜咽声仿佛还未散去,缠绕耳畔,像是一首来自地底的安魂曲。
他喘息着坐起,指尖仍残留着蝶翼的干枯触感,那是老陶留给他的最后信物,也是连接天地气息的媒介。
可刚才那个梦……不是虚妄。
那道身影,虽无面容、无声言语,却让他心跳骤停。
是她——苏长念。
无岁陵的守墓人,五百年未曾现世的存在,竟在梦中为他引路?
她指向的那座空置的基座,巨大得如同山岳之根,仿佛等待着什么从未被铭刻的名字。
“不是为了活人立碑。”阿禾喃喃自语,眼中骤然清明,“是为了那些……被遗忘的人。”
他猛地起身,披衣推门而出。
寒夜凛冽,星河垂野,村中三十六座私碑静静矗立,缕缕微光自碑顶升起,如丝如缕,汇向北方。
而在这光芒之外,在荒坡乱坟、野渡孤桥、战冢残垣之间,又有多少亡魂连一块遮雨的石片都没有?
天未亮,阿禾己敲响村中铜锣。
“建碑林!”他站在晒谷场上,声音嘶哑却坚定,“不只为自家亲人,也为那些无人祭拜的孤魂,立名!留痕!归位!”
村民哗然。
“疯了吧?咱们自己亲人的碑才刚安好,又要替外人操心?”
“谁知道是不是招灾引祸?这么多名字刻上去,万一引来怨气怎么办?”
但陈寡妇拄着拐杖走出来,将一盏油灯放在地上:“我儿子说他不疼了……可若天下母亲都这般痛着,谁来听?”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渐渐地,有人低头沉默,有人默默扛起了铁锹。
动工那日,霜雾未散。
全村男女齐聚村口荒地,那是通往山外的必经之路,也曾是乱葬岗的边缘。
众人合力平整土地,挥锄掘土。
第一锹刚落下,便撞上硬物。
“铛——”一声闷响,火星西溅。
人们围拢过来,扒开泥土,赫然露出一方青铜板,深埋数尺,边缘锈迹斑驳,表面却刻满密密麻麻的蝌蚪状古文,扭曲如蛇行,却又暗合星轨脉络。
识字的老塾师颤抖着手拂去尘泥,一字一句辨认:“此……此乃《无岁陵初代守墓盟约》残篇!”
人群屏息。
文字艰涩,断断续续,讲述着千年前一场浩劫之后,先民如何以血为契,集百家之念,筑无岁陵以为记忆之锚。
而在末尾,一行清晰如新的铭文灼痛所有人的眼:
“凡我所守,非陵非骨,惟名不灭。”
风倏然止息。
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沉睡千年的东西,在地底轻轻应了一声。
当第一块公共石碑被众人肩扛手扶,缓缓竖起于中央基座之上时,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悠远回响——低沉、浑厚,宛如钟鸣自九幽升起,又似巨树根系扎入岩层。
碑身未刻一字,却泛起淡淡青光,映照出无数模糊脸庞的轮廓,一闪即逝。
阿禾跪在地上,双手抚着冰冷的碑基,泪流满面。
这是开始。
而在远方不可见之处,某片荒原的风卷起一粒黑色沙砾,轻飘飘飞向天际——像是一颗种子,乘着遗忘与记住之间的风,悄然远行。
第三日,天未亮。
阿禾忽从梦中惊醒。
屋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咯咯”声——像是石头在地下缓缓摩擦,又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正从深处,自行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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