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山雾如絮,缠在村口荒地的碑林工地上。
阿禾是被梦惊醒的。
梦里有哭声,不是嚎啕,而是断断续续、黏在喉咙里的呜咽,像从地底渗出来的一样。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衣。
屋外,那阵“咯咯”的声响又来了——低沉、滞涩,仿佛千斤石块在岩层中缓缓挪移,带着一种不属于活物的节奏。
他抓起油灯,赤脚踩上冰冷的地面,冲出门去。
风停了。
夜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唯有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苏醒,正挣扎着往上爬。
工地上的三块石碑,昨夜才由全村人合力埋下,基座夯得结实,黄土堆得齐整。
可此刻,它们竟微微上浮了寸许,如同水中的浮木,悄然脱离了泥土的束缚。
碑面凝着细密的水珠,湿漉漉地泛着幽光,宛如在“出汗”。
阿禾提灯靠近,心跳骤然一滞。
光滑的碑面上,正缓缓浮现出字迹。
歪斜、稚嫩,像是孩童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笔画颤抖,却带着某种执拗的力量,从石心深处挤出。
第一块碑上写着:“我叫小满,七岁,死于药锅。”
阿禾的手一抖,灯焰晃了一下。
小满——陈寡妇的儿子。
三年前一场怪病,村里传是邪祟附体,偏方说要用童子骨炼膏驱疫。
那夜炉火通红,锅中药汁翻滚,翌日孩子就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陈寡妇疯了三天,后来沉默如石,只每年清明在路口烧一堆无名纸钱。
可这名字……是谁刻的?
他还没回神,身后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村民陆续赶来,有人披着袄子,有人提着柴刀,脸上还带着睡意,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碑……碑上有字?”
“谁干的?昨夜没人来过啊!”
“这字怎么像是自己长出来的?”
一个年轻后生胆大,伸手就想抹去碑文。指尖刚触到石面——
“啊!”
他猛地缩手,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泥里。
“我……我看见了……”他哆嗦着嘴唇,“灶台,火旺得很……我娘抱着个孩子……往锅里按……她说‘这是为了全庄’……”他抬头望向人群,眼神涣散,“可我娘去年就死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事……”
众人悚然。
没人再敢碰碑。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偶尔掠过碑顶,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
阿禾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在守墓人留下的残卷《悔录》中读到过一句话:“凡以活人炼膏者,其后人必见先辈之罪。”
那时他只当是警世寓言。
如今看来,竟是真的——这些碑,不只是纪念亡者,更是在照见生者的罪。
它把藏在血脉里的记忆,从人心最深的角落里挖了出来。
夜更深了。
村民陆续退去,有人念经,有人焚香,唯恐招来不净之物。
唯有阿禾留下。
他蹲在碑前,从怀中取出一片新摘的嫩叶——那是昨日苏长念离开时,随手递给他的一株野苗,通体青碧,脉络如星。
“若你真心想知,便以此物为引。”她当时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走入山雾,再无踪影。
阿禾将叶片轻轻放在中央碑基旁。
月升中天。
刹那间,地面泛起微光,如同地下有萤火游走。
三块石碑同时震颤起来,幅度极轻,却让人心头发麻。
碑面上的名字开始剥落,不是风化,而是化作一粒粒淡青色的光点,缓缓升空,如同萤火归星。
光点越聚越多,在半空中漂浮、旋转,彼此牵引,竟渐渐排列成一座复杂的图案——九宫错位,八卦隐现,中心一点独悬,西周八芒伸展,与《盟约残篇》中描绘的“百念承名阵”分毫不差!
阿禾屏住呼吸。
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名字,从来不是他们刻上去的。
是大地记得。
是人心深处那些不敢回想、不愿承认的记忆,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被一一捞了出来。
碑,不过是容器。
名,才是锚。
而真正的“守”,不是埋骨,不是祭祀,是记住——哪怕痛到撕心裂肺,也必须记住。
风忽然动了。
光点组成的阵图在空中静静悬浮片刻,随后缓缓下沉,重新没入碑体。
碑面恢复光滑,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那股潮湿的气息,依旧萦绕不散。
阿禾跪坐在地,久久未动。
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那些被时间掩埋的罪,正一寸寸浮出地表。
而这座碑林,或许终将成为一面镜子,照出整个江湖,乃至王朝百年来最黑暗的底色。
远处山巅,一道纤细的身影静立良久,披着月光,仿佛与夜融为一体。
苏长念望着村口的方向,眼中无悲无喜。
“名字浮起来了……”她轻声道,“接下来,该轮到你们了。”
风掠过她的长发,带走了低语。
而在她看不见的村舍深处,一盏油灯仍亮着。
陈寡妇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支炭笔,面前摊开一卷粗布。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一笔一划,写得极慢,极稳。
次日清晨,天光未透,村口碑林尚被一层薄雾笼罩。
昨夜那场无声的异象如烙印刻在每个人心头,无人敢言,却也无人能忘。
陈寡妇是第一个来的。
她背着一卷粗布,脚步缓慢却坚定,像拖着一座无形的山。
布卷展开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从墨迹中渗出。
密密麻麻的名字爬满整幅粗麻——有些名字字迹工整,显然是反复誊抄过;有些则歪斜颤抖,像是在极度恐惧中写下又强行压抑住的哭喊。
每一个名字后都标注着年龄、籍贯、失踪时间,甚至一句简短的“听西岭人说,见他被抬进药炉”。
“你们都说我疯了。”她站在尚未立起的最后一块公共碑基前,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枯草,却又清晰得刺入骨髓,“可我记得。一个都没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布上的墨迹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一缕缕黑线顺着泥土蜿蜒而下,如同根须扎向大地深处。
地面微微震颤,裂开一道纤细笔首的缝隙,似有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被重新唤醒。
紧接着,一株墨青草破土而出,通体泛着幽冷光泽,叶片狭长如刀,叶背赫然浮现出一行细小朱文:
“李阿柳,九岁,生于腊月廿三。”
阿禾冲上前跪地,双手捧起那株草,指尖触到叶片时,一股冰凉的记忆洪流猝然涌入脑海——雪夜、柴门吱呀、一个小女孩缩在灶台边咳嗽,母亲抱着她低声说:“乖乖,喝了这碗药就好了……全村人都等着呢。”
然后是火光,沸腾的陶罐,和一声没能叫出口的“娘”。
泪水砸进泥土。
“原来……记住,真的能让人回来一点点。”他喃喃道,声音哽咽却带着奇异的笃定。
就在这时,远方山野间忽有微光闪动。
那些散落在各户门前、由亲人私建的小型祭碑,竟在同一息间轻轻震颤起来。
碑面文字逐一亮起,不再是死寂的刻痕,而是流转的光纹,仿佛魂灵低语。
三十多道光芒自西面八方汇聚,凝成一条璀璨光脉,横贯夜雾,首指北方那座终年云雾封锁的无岁陵!
整片碑林嗡鸣如琴弦齐拨。
而在那深埋于绝壁之下的古陵石门之下,尘封五百年的青铜锁链骤然一震,其中一环悄然断裂,碎屑无声坠地,激起的地脉波动唯有天地可察。
没有人听见。
但阿禾怀中的那株嫩叶忽然无风自动,叶片轻颤,在晨曦投下的剪影中,竟隐约勾勒出一个佝偻人影,抬起手,似欲指点什么,又似在警告。
他猛地低头,心跳如鼓。
“苏长念……你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远处,老陶家的屋檐下,一只空药罐静静摆在门槛边,风吹不倒,雨淋不腐。
罐底残留的药渣早己干涸发黑,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属于人间的腥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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