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院子，从未如此拥挤，也从未如此空旷。
拥挤，是因为院内院外，站满了身披黑甲的士兵。他们或倚着墙，或抱着刀，沉默地矗立在各个角落，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牢笼。
空旷，是因为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气，驱散了所有的人间烟火。原本晾晒在绳上的干菜，被粗暴地扯下扔在地上；那只平日里最爱咯咯叫的老母鸡，此刻也缩在鸡笼的角落里，死死地将头埋在翅膀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陆远，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的主位上。那是平日里只有沈家阿爹在世时，逢年过节才能坐的位置。他将那顶沉重的黑铁盔随意地放在八仙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粗瓷茶碗都跳了一下。
他没有喝沈母颤抖着手端上的热茶，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间简陋得有些寒酸的屋子。土坯的墙，茅草的顶，唯一的家具就是这张掉漆的八仙桌和几条长凳。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在北境军中如日中天的“苍狼”，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三年。
沈母和沈玲被勒令待在西边的厢房里，不许出来。透过门缝，沈母看着坐在堂屋里的那个煞神，又看看站在院子里，脸色比纸还白的儿子和儿媳，一颗心被恐惧和忧虑反复煎熬，眼泪无声地淌满了整张脸。
“娘，哥他……他不会有事吧？”沈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阵仗。
“不会的，不会的……”沈母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将呜咽声吞回肚子里，“你哥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他的……”
这番自我安慰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院子里，苏青和沈决并肩站着，像两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陆远没有发话，他们便不能动。
一个亲兵端来了一碗水，递给陆远。陆远漱了口，将水“噗”的一声吐在干净的黄土地上，那副理所当然的倨傲姿态，让苏青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你们，”陆远终于开口了，他用下巴指了指东边的厢房，也就是苏青和沈决的卧房，“进去。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那张图。别想着耍花样，我的弟兄们，耳朵都很好使。”
这是恩准，也是警告。
沈决没有说话，只是拉起苏青的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吱呀——”
那扇陈旧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院子里那十几道冰冷的视线。
然而，门内的空气，比门外更加凝重。
房间很小，一铺土炕，一张小木桌，一个半旧的衣箱，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桌上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苏青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关于“沈决”，关于“苍狼”，关于“叛将”，关于那个叫“陆远”的故人。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还是沈决先开了口。
“对不起。”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疲惫与无力。这是苏青第一次，从这个如山一般坚毅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我没想到，他们还是找来了。”他缓缓地走到炕边坐下，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说道，“我以为，‘沈决’早就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我以为，我可以在这里，当一辈子的沈安……”
苏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校尉？”
“嗯。”沈决闷闷地应了一声，“北境斥候营，左校尉，沈决。”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映着无尽的沧桑。他看着苏青，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涩的歉意：“我瞒了你。我不是什么父母双亡的孤儿。我家……在京城。我爹，是户部侍郎。”
苏青倒吸了一口凉气。
户部侍郎之子！
这身份，比“校尉”更让她震惊！
“三年前，北境与鞑靼王庭在黑水河决战。战前，我奉命率一队斥候，深入敌后，探查敌军粮道。可我们的行踪，却泄露了。”
沈决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苏青能从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到他内心深处那无法平息的波澜。
“我们中了埋伏，三十六个弟兄，全部战死。只有我一个人，带着军情，浑身是血地逃了回来。可我带回来的军情，却是假的！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那一战，我大业朝折损了三万精锐。战后，一封指证我‘通敌叛国’的密信，出现在了主帅的案头。信上，有我父亲的亲笔签名和私印。”
“通敌叛国，私通外敌……”沈决的嘴角，勾起一抹惨然的笑意，“人证物证俱全。我百口莫辩。就在我被押解回京的路上，一场大火，烧毁了囚车。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而我，就成了沈安。”
苏青静静地听着，一颗心，随着他的叙述，越沉越深。
她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足以让沈家满门抄斩的惊天阴谋！沈决的失踪，或者说“死亡”，只是这个阴谋链条上的一环。他背负着叛将的罪名，一旦被抓回去，不仅他自己要死，远在京城的整个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难怪他会躲到这个偏僻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难怪他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疏离。
原来，他不是在生活，他是在……逃亡。
“所以，陆远是来抓你的？”苏青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是奉命行事。”沈决闭上眼睛，疲惫地说道，“他是我曾经最好的兄弟。或许在他心里，也希望我能回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但他更是一个军人，军令，大于一切。”
“那我们现在……”
“没有现在了。”沈决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死灰，“苏青，你很聪明。你今天，救了全村人，也救了我。但你撒的那个谎，只能拖延一夜。天亮之后，我们交不出‘狼牙涧’的地图，陆远就算再顾念旧情，也绝不会手软。”
“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把这天大的祸事，带进了这个家，带进了杏花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苏青看着他这副模样，那颗因为真相而冰冷的心，却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流，和一股更加强烈的、不肯服输的倔强。
在“凝神符”的作用下，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谁说我们交不出来？”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沈决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苏青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狼牙涧’。那我们，就给他造一个出来！”
“造一个？”沈决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对！”苏青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的思维，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将所有的线索和可能性都串联了起来。
“陆远他们是外来者，对这片山区的地形，一无所知！而你呢？”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决，“你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猎人！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处悬崖，哪一处最凶险，哪一处最隐蔽，你比谁都清楚！”
“我们只要找一个最符合‘狼牙涧’这个名字的地方，一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充满了天然陷阱的地方，然后，我们画一张地图出来！一张只有你这个‘本地向导’，才能看懂，才能带领他们安全通过的地图！”
沈决被苏青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给震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
“这……这太冒险了……”他下意识地反驳，“陆远不是傻子，他手下那些人，也都是斥候营的精锐，他们……”
“他们再精锐，也是人，不是神！”苏青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说服力，“我们为什么要强调‘陷阱’？就是要给他们一个心理预设！告诉他们，那个地方，本身就充满了危险！到时候，就算他们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会下意识地归结为是‘匪徒布下的机关’，而不是怀疑地图本身是假的！”
“这叫……信息差！”苏青差点把现代词汇说出口，她及时改口道，“这就叫，真真假假，虚实相生！我们给他的，是一张真实的地图，但指向的，是一个假的目标！他越是多疑，就越会相信！因为这张地图，会符合他对‘藏宝地’的一切想象！”
沈决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但她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足以燎原的火焰。那是一种在绝境之中，永不言败的、坚韧的生命力。
这股力量，深深地感染了他。
他那颗早己沉入死灰的心，仿佛被这团火焰，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是啊，就这么认命吗？
他沈决，北境的苍狼，什么时候，成了束手待毙的绵羊？
“好！”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就按你说的办！”
他走到墙角，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了一卷有些发黄的、用来包裹草药的粗麻纸。又从灶台边，找出了一截没用完的木炭。
“笔墨纸砚”虽然简陋，但对于一个顶级的斥候来说，足够了。
他将粗麻纸在小木桌上铺开，借着昏黄的油灯，闭上眼睛，脑海中，方圆百里的山川地貌，如同掌上观纹一般，清晰地浮现出来。
“村子往东，翻过两座山头，有一道断崖，当地人叫‘鬼见愁’。”他缓缓地开口，像是在对苏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断崖深不见底，终年被瘴气笼罩，只有一条猿猴才能通过的、不足半尺宽的石梁，可以通到对面。那里，就是我们的‘狼牙涧’。”
苏青听得心惊肉跳，光是听描述，就知道那是个何等凶险的地方。
“很好！”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撼，说道，“入口，就要设在最难找的地方！还要加上匪徒布下的迷阵、绊索、毒烟……我们要让他相信，没有你，他们连入口都找不到！”
“嗯。”沈决点了点头，手中的木炭，终于落在了粗麻纸上。
“沙沙……”
木炭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道线条，一个个标记，开始在纸上延伸。那不是简单的绘画，那是一个死局中的生机，是一个用智慧和勇气，为自己绘制出的、通往明天的……求生之路。
门外，夜色深沉，杀机西伏。
门内，灯火摇曳，希望，正在一笔一划间，悄然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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