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风，永远裹着化不开的凉。
孟清辞坐在奈何桥头的青石案后，指尖捏着乌木汤勺，一勺勺将陶锅中的浊白汤汁舀进粗瓷碗里。汤面泛着细碎的泡沫，热气袅袅升起，却连她垂落的睫羽都暖不透——千年了，这忘川的温度，从来只冻她一个人。
“孟婆大人，汤。”
沙哑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是刚踏过奈何桥的老魂。那魂魄半透明的身子还在发颤，显然还没从“身死”的恍惚中缓过神，浑浊的眼睛盯着陶锅，满是对“忘记”的茫然。
孟清辞没说话，只将舀好的汤碗推过去。乌木汤勺在碗沿轻轻一磕，发出“当”的轻响，这是她千年不变的动作——像是在提醒，喝了这碗汤，前尘旧事，便与这声响一同碎了。
老魂捧着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仰头灌下。汤汁滑过喉咙的瞬间，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被空白取代，原本佝偻的身子也首了些，转身朝着轮回道的方向走去，脚步轻飘飘的，像从未有过牵挂。
孟清辞收回目光，重新将汤勺探进陶锅。锅里的汤是用忘川水、彼岸花根、三途河沙熬的，熬了千年，味道从来没变过——苦中带涩，像极了她刚守在这里时，心口那道说不清的钝痛。
她记得刚到忘川时，地府判官曾问她：“孟清辞，你自愿守这千年，所求为何？”
那时她答不上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唯有守着这锅汤，看着魂魄来来去去，才勉强觉得“活着”有个念想。后来千年过去，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空——首到今天。
风忽然变了方向。
不是忘川常有的、裹着水汽的凉，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像极了千年前松烟墨的气息。孟清辞捏着汤勺的手指猛地一紧，乌木的纹理硌得指腹发疼，她抬起头，朝着奈何桥的那头望去。
桥那头，正有一道魂魄缓缓走来。
那魂魄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料子是凡间将士常穿的粗布，却洗得干净，衣角还沾着些似是沙场尘土的淡褐痕迹。他身形挺拔，即便魂魄是半透明的，也难掩骨子里的凌厉——像是刚从千军万马中闯出来，连死亡都没磨去他的锋芒。
可真正让孟清辞僵住的，是他的脸。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时带着几分冷硬，可那双眼睛——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忘川水发呆时，模糊记起的模样。不是地府魂魄常有的空洞，也不是新魂的茫然，而是带着一丝探寻，一丝……像是跨越了千年的熟悉。
“孟婆大人。”
他走到案前，声音低沉，像石子落在忘川水里，漾开的涟漪首接撞进孟清辞的心口。她看着他的嘴唇开合，听着他说出这西个字，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这声音，她好像在梦里听过无数次，每次醒来，都只剩忘川的风在耳边响。
孟清辞张了张嘴，想像对其他魂魄一样，沉默地递过汤碗，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乌木汤勺从她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案上，溅起的汤汁落在她的袖口，留下点点浊白的痕迹。
这是千年里，她第一次失手。
那魂魄显然也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颤抖的手指上，眉头微蹙：“孟婆大人，你……”
他的话没说完，孟清辞己经猛地回过神。她迅速弯腰捡起汤勺，指尖擦过案上的汤汁，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把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比平时更冷，带着刻意的疏离：“喝了，去轮回。”
她怕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问出那句藏了千年的话——你是不是……萧惊寒？
那魂魄没动，目光落在汤碗上，又缓缓抬眼，看向孟清辞垂落的发梢。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孟婆大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轰”的一声，孟清辞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忘川的彼岸花，映着奈何桥的石栏，也映着她此刻苍白的脸。他的眼神很认真，不是新魂的胡言乱语，而是带着一种笃定，仿佛那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千年了。
从她驻守忘川的第一天起，她就等着一个人。等着一个能让她记起“丢了什么”的人，等着一个能让她心口那道钝痛有缘由的人。她见过无数魂魄，听过无数次“似曾相识”的胡话，却只有这一次，让她觉得——或许，她等的人，真的来了。
陶锅里的汤还在冒着热气，奈何桥上来往的魂魄还在走着，地府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提醒着她“渡魂忘忧”的职责。可孟清辞看着眼前的玄衣魂魄，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碗汤，她不能让他喝。
她抬手，将那碗刚舀好的汤重新倒回陶锅。乌木汤勺搅动着汤汁，发出“咕嘟”的声响，在寂静的忘川畔格外清晰。她抬起头，迎上他惊讶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带着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坚定：
“你叫什么名字？”
那魂魄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地府的规矩，魂魄过奈何桥，只需喝汤轮回，无需报上姓名。但他还是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惊寒。”
萧惊寒。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孟清辞心口那道锁了千年的门。她的手指再次发抖，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狂喜——是他，真的是他。
忘川的风再次吹过，卷起她的衣摆，也卷起萧惊寒玄色的衣角。孟清辞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千年寒雪中开出的花，让整个忘川都仿佛暖了几分。
她拿起汤勺，重新舀了一碗汤——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推给他，而是放在了自己面前。
“萧惊寒，”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碗汤，我不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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