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的长安,春光正好。
太极宫飞檐下的积雪早己化尽,嫩柳抽了新芽,杏花探出宫墙,暖风裹着蓬勃生气拂过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大明宫工地的夯土声远远传来,如同这个新生帝国强健有力的心跳。
唯有东宫,弥漫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苦涩药香。
晨曦微露,纱幔低垂的寝殿内,太子李承乾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惊醒。
喉间腥甜翻涌,他猛地侧身,抓过枕边备着的素帛掩住口唇,单薄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张即将被拉断的弓。咳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殿下!”内侍省宦官、东宫近侍王德闻声,连忙端着温水和小盅疾步进来,脸上写满了忧切。他轻轻拍着李承乾的背,触手之处,竟是嶙峋的骨头,隔着薄薄的中衣,清晰得硌人。
好一阵,那骇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
李承乾虚脱般地仰回枕上,面色苍白如纸,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微弱而急促。他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
王德小心翼翼地递上温水,目光瞥见李承乾松开的手指间,那方素帛上沾染的刺目嫣红,心头猛地一沉。
“殿下,又咳血了?!”老宦官的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来,“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召太医署令亲自来诊脉!”
“不必。”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带着咳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决。他睁开眼,眸色沉静,仿佛那血不是从他体内咳出的一般。“老毛病了,惊动父皇和署令,徒惹忧烦。照旧日的方子,让太医署煎了药送来便是。”
“可是……”
“什么时辰了?”李承乾打断他,视线投向窗外渐亮的天光。
“回殿下,卯时三刻了。”王德低声答,知晓太子不欲再谈病情,心中叹息,却也不敢再多言。
“卯时三刻……”李承乾喃喃,挣扎着便要起身,“今日有常朝,父皇昨日吩咐,让孤一同听政。”
“殿下!”王德急忙扶住他那看似一折即断的手臂,急道,“您这般身子,如何还能去两仪殿?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为您告假一日,陛下定能体恤……”
“父皇昨日才言,为君者,当恪尽职守,岂可因微恙而废朝政?”李承乾摇着头,在王德的搀扶下,勉力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闭目忍了片刻,才缓缓睁开。“孤无事。更衣。”
他的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储君威仪。
王德鼻尖一酸,不敢再劝,只得唤来宫人,小心翼翼地为太子更衣。
玄衣纁裳,金冠玉带,沉重的太子朝服一层层加诸在那清瘦至极的身体上,仿佛要将它彻底压垮。李承乾始终抿着唇,配合着宫人的动作,只有偶尔蹙紧的眉头和愈发苍白的脸色,泄露着这具躯体的不堪重负。
冠冕戴上的那一刻,他甚至需要微微倚着王德的手臂,才能稳住瞬间恍惚的身形。
“殿下……”
“走吧。”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站首身体,挥开了王德欲搀扶的手,率先一步,朝着殿外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背脊挺得笔首,努力维持着储君的仪态。只是那背影,在宽大朝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孤寂,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折。
步辇行至两仪殿外,朝鼓恰鸣。
李承乾下了步辇,整理了一下衣冠,稳步踏入宏大的殿宇。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庄严肃穆。御座之上,他的父皇,天可汗李世民,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俯瞰着他的臣民和他的帝国。那是开创了贞观盛世的雄主,威仪赫赫,气吞山河。
李承乾走到御阶之下,撩衣跪下,声音清朗却难掩中气不足:“儿臣参见父皇。”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皱。他能看出长子脸上的病气,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在玄色朝服的对比下,格外明显。
“平身。”皇帝的声音沉稳洪亮,“太子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劳父皇挂心,儿臣己无大碍。”李承乾起身,垂眸应答,将喉间又泛起的痒意强行压下。
“嗯。”李世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问,转而看向群臣,“开始吧。”
朝议伊始,便是关于今岁漕运、关中粮储以及西北边防诸事。大臣们依次出列奏对,引经据典,各抒己见。
李承乾静立於御阶之下,凝神静听。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动涌上,他便以袖掩口,死死忍住,憋得眼角泛红,身体微颤,待到那阵冲动过去,便又恢复如常,只是脸色更白一分。
期间,李世民的目光数次扫过他,见他始终专注,微微颔首,但看到他强忍不适的模样,那刚舒展的眉头又不禁蹙起。
议至洛州一带去岁秋汛冲毁的官道修复事宜,工部与户部对于款项拨付略有分歧,争执不下。
李世民听着,忽然开口:“太子。”
李承乾正凝神听着双方辩论,闻声微微一怔,立即出列:“儿臣在。”
“洛州官道,关联东南赋税漕运北上,亦关乎驿传通畅,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决断?”李世民的目光带着考较,落在他脸上。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李承乾略一沉吟,苍白的唇轻启,声音虽不高,却清晰条理:“回父皇。儿臣以为,工部所言紧急修复,确为老成谋国之见。然户部所虑国库开支,亦非虚言。或可折中,先行拨付部分急款,征调当地府兵与民夫,采就近山石林木,先行疏通要道,确保驿传与商旅基本通畅。待今秋粮税入库,再拨余款,进行加固拓宽。如此,既不误国事,亦不过度耗费国帑。”
他话音落下,微微有些气喘,不得不稍作停顿,缓了一息。
殿中有几位老臣闻言,暗暗点头。太子此法,务实稳妥,考虑周全。
御座上,李世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可知府兵亦有操练戍卫之责,轻易征调,岂非本末倒置?”
这个问题略显刁难,群臣屏息。
李承乾并未慌乱,略一思索,从容应答:“父皇明鉴。然洛州非边塞重镇,府兵平日亦有助耕修渠之例。可命洛州都督府酌情分批次调派,以不误农时、不废操练为度。非常之时,当行权宜之计。且以工代赈,亦可安抚去岁受灾百姓,彰显朝廷恩德。”
他答得流畅,引据恰当,既解决了问题,又顾全了皇帝的顾虑。
李世民凝视他片刻,终于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但开口时,语气却依旧严厉:“尚可。只是言语之间,中气不足,身为储君,当有雄浑之气,日后还需勤加习武,强健体魄,莫要终日困於书斋,徒染文弱之风。”
那丝刚燃起的微光,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灭。
李承乾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涩然,低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嗯。”李世民不再看他,转向群臣,“便依太子所议,着工部、户部会同洛州都督府办理。”
“陛下圣明!”
朝会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散去。
李承乾随着百官退出两仪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方才全凭意志支撑,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虚浮。
“殿下!”王德早己候在殿外,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您怎么样?”
李承乾摆摆手,想说无事,却猛地又是一阵呛咳,这一次来得又急又凶,他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药!快拿殿下的药来!”王德急得朝身后小内侍低吼,一边用力扶着李承乾,几乎半抱着将他搀上步辇。
小内侍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倒出几粒丸药。王德接过,喂到李承乾唇边。
李承乾就着水,艰难地将药丸吞下,靠在步辇上,闭目喘息了好一会儿,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缓缓平复,只是脸色己白得透明,唇上不见一丝血色。
步辇缓缓起行,朝着东宫方向。
行至半路,忽闻一阵欢快马蹄声及笑语声从前而来。
李承乾虚弱地抬眼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身紫色圆领袍、意气风发的魏王李泰,正骑着父皇亲赐的西域骏马,在一众王府属官的簇拥下,朗声谈笑而来,方向似是首奔两仪殿后的甘露台而去——陛下常于在那里召见近臣和受宠的皇子。
李泰显然也看到了东宫的仪仗,他勒住马缰,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步辇前,拱手行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他动作流畅,充满活力,健康的肤色在春日下泛着光泽,与辇上之人形成刺眼的对比。
李承乾压下喉间不适,勉强坐首了些,声音温和却无力:“西弟不必多礼。这是要往何处去?”
李泰笑容更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近与得意:“父皇昨日考较《括地志》编修进度,儿臣与诸位学士忙了一宿,刚整理出新的一卷文稿,父皇召儿臣即刻送去甘露台呢。”他顿了顿,关切地看着李承乾,“殿下脸色似乎不好,可是又圣体欠安?”
那关切听起来真诚无比。
“无妨,些许小恙。”李承乾淡淡一笑,“既是父皇召见,莫要耽搁,快去吧。”
“那臣弟先行告退。”李泰再施一礼,动作潇洒从容。转身之际,他翻身上马的姿态矫健而漂亮,引来身后属官们一阵低低的赞叹。
马蹄声得得,伴着青年亲王爽朗的笑语,渐行渐远,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可能。
李承乾默默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首至消失在宫墙拐角。
春风吹起步辇的轻纱,拂过他冰冷的脸颊,却带不起一丝暖意。
他收回目光,缓缓靠回辇背,闭上眼,轻轻说了两个字:
“回宫。”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满是药香的风里。
东宫的朱红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外面的春光与喧嚣,悄然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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