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步辇在寂静的宫道上缓行,辇上的李承乾闭目蹙眉,方才强行压下的咳意与不适,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回来,阵阵发冷的感觉从骨髓深处透出。
王德小心翼翼地随行在侧,不时担忧地瞥向纱幔后那道模糊而脆弱的身影。
“殿下,首接回寝殿歇息吧?奏疏……今日便缓一缓再阅?”老宦官低声劝道,声音里满是心疼。
李承乾未曾睁眼,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疲惫却不容更改:“去崇文馆。今日的奏疏,孤必须看完。”
“可您的身子……”
“无碍。”他打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王德深知太子性情,外表温和,内里却极是坚韧,尤其是在关乎政务学业之事上,从不肯因身体缘由而有丝毫懈怠。他只得暗叹一声,示意内侍转向东宫崇文馆。
崇文馆内,窗明几净,书卷盈架,墨香与从窗外飘来的淡淡花香交织,本是极清雅舒适的所在。然而对于此时的李承乾而言,那满架的书籍和案几上堆积的奏疏,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
他在书案后坐下,王德立刻将温热的参汤和一碟精致的点心奉上,又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忧心忡忡地守着。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脑中的昏沉,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封奏疏。那是关于河东道春耕情况的汇报。
字迹在他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凝神细看。才看了不到两行,喉间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他猛地侧过头,以袖掩口,发出一连串压抑的低咳,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殿下!”王德急忙上前。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好容易止住咳嗽,他苍白的脸颊因这阵呛咳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缓了许久,才重新拿起那封奏疏。
批阅的过程异常艰难。每看几行字,便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那咳意如同附骨之疽,时时侵扰,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
期间,太医署送了煎好的汤药来。浓黑的药汁,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气味。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接过,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只是寻常清水。药味的苦涩对他而言,早己是生活中最寻常的一部分。
汤药似乎暂时镇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却带来了更深的疲惫与昏沉。他强打着精神,提笔在一份关于边镇马政的奏疏上写下批示,字迹依旧清峻,只是笔锋略显虚浮。
他知道,父皇虽允他参议政务,却并非所有奏疏都会送至东宫。能送到他这里的,多是经过筛选,或是一些不甚紧要的文书。即便如此,他亦处理得一丝不苟,不肯有丝毫马虎。
因为他始终记得,父皇在他初次监国时所言:“为君者,天下事无小事。”
时间在药香与墨香中悄然流逝。阳光透过窗棂,慢慢西斜,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
终于,最后一份奏疏批阅完毕。
李承乾放下笔,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己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不稳。
“殿下,快歇歇吧。”王德连忙上前搀扶。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内侍的通报声。
“殿下,魏王殿下遣人送了些新得的湖州紫笋茶来,说是性温滋补,最宜春日饮用。”
李承乾微微一愣,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衣着光鲜的魏王府内侍恭谨地站在殿外,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锦盒。
王德看向李承乾,见他微微颔首,便出去接了过来。
“魏王殿下还说,”那内侍笑容满面,声音清亮,“今日在甘露台,陛下尝了这茶,亦是赞不绝口,特意赏了王府好些。殿下便立刻吩咐奴婢给太子殿下也送些来尝尝鲜。”
甘露台……陛下尝了……赞不绝口……
这几个字眼,如同细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华贵的锦盒上,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放在案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他温和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有劳西弟费心。回去替孤多谢魏王美意。”
“是,奴婢一定带到。”那内侍行礼告退,脚步轻快地走了。
崇文馆内恢复了寂静。
那盒名贵的茶叶放在书案上,与周围简朴庄重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王德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子平静的侧脸,试图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魏王殿下倒是……有心了。”
李承乾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盒茶叶,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轻声道:“孤有些累了,回寝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王德难以描述的疲惫,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王德连忙上前搀扶。这一次,李承乾没有拒绝,他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在了老宦官的手臂上。走出崇文馆时,傍晚的春风拂过,带来远处甘露台隐约的丝竹笑语声,似乎还有父皇那爽朗开怀的笑声……
李承乾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再回头。
回到寝殿,浓重的药味再次将他包裹。
宫人悄无声息地服侍他褪去沉重的朝服,换上轻软的常服。仅仅是这简单的动作,又让他额间覆了一层虚汗。
他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王德悄声吩咐宫人去备膳,却被李承乾出声阻止。
“没什么胃口,撤了吧。”
“殿下,您午膳就未曾多用,再不用些晚膳,身子如何撑得住?”王德几乎是在哀求。
李承乾只是摇了摇头,倦极地道:“只想静一静。”
王德无法,只得让人将膳食温着,忧心忡忡地退至殿外守着。
殿内烛火摇曳,将李承乾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并未睡着,只是安静地躺着。父皇在甘露台与李泰言笑晏晏的画面,与白日里朝堂上那句“莫要徒染文弱之风”交织在一起,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他知道西弟聪慧,擅长讨父皇欢心。他也知道,自己这副病骨支离的样子,与父皇所期望的英武储君相去甚远。
胸臆间又开始闷痛,他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怔怔地看着明黄色的帐顶,那上面绣着象征储君地位的蟠龙,威严而沉重。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被压低的议论声,顺着夜风从窗外飘了进来。似乎是两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宦官,趁着夜色在偷闲嚼舌。
“……听说了吗?今日陛下在甘露台,又赏了魏王殿下好多珍宝呢!”
“啧啧,可不是嘛。魏王殿下编修那什么书,深得圣心啊。陛下还当着几位近臣的面,夸魏王殿下‘英果类我’呢!”
“唉,咱们太子殿下……身子骨若是能像魏王殿下那般康健便好了……”
“嘘!慎言!不要命了!”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人喝止,随后便是窸窣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殿内,李承乾依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唯有那双睁着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仿佛被风吹熄的烛火,缓缓地、彻底地黯淡下去。
他慢慢地侧过身,将脸埋入柔软的锦枕之中,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再无任何声息。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无声地弥漫,将他紧紧缠绕。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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