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李泰那场“情深意切”的探视，像是一阵裹着香风的毒雾，彻底摧垮了李承乾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堤防。
当夜，他便发起了高烧。
这一次的热症，来得又急又凶，不同于往常。不再是肌肤滚烫、意识模糊，而是如同将他置于冰火两重天。时而如坠冰窟，冷得浑身战栗，牙齿格格作响；时而又如置身熔炉，燥热难当，胡言乱语。
最骇人的是，那被太医用药勉强压制下去的咳喘，以更加猛烈的态势卷土重来。他常常咳得蜷缩成一团，面色由红转紫，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窒息而亡。伺候的宫人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拉风箱般绝望的哮鸣音。
素帛上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从最初的星点嫣红，变为刺目的成片鲜红，甚至有一次，竟咳出了暗红色的血块。
王德魂飞魄散，太医署的医官几乎是常住东宫，针砭汤药轮番上阵，却也只能勉强吊住他一口气息。署令几次摇头，对着王德只反复说一句话：“殿下这是……心病引发痼疾，邪入五脏……油尽灯枯之兆啊！除非殿下自身有求生之念，否则……难，难啊！”
东宫上下，被一种绝望的阴云笼罩。宫人们行走做事都踮着脚尖，脸上带着惊惶，仿佛都知道，那座一首勉强支撑的殿宇，即将彻底坍塌。
消息再也瞒不住，如同插上翅膀，飞向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两仪殿内，李世民正与几位大将对着西北舆图，推演征高昌的最后方略。战事将起，帝王全神贯注，眉宇间尽是杀伐决断的锐气。
一名内侍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扑倒在地，声音凄厉颤抖：“大家！不好了！东宫……东宫急报！太子殿下呕血不止，太医署令说……说恐……恐就在今日了！”
“哐当——”
李世民手中用于指示方位的玉如意脱手落地，摔得粉碎。
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李靖、侯君集等将领皆面露惊愕，齐齐看向御座。
李世民脸上的锐利和专注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的难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竟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谁恐在今日？”
“是……是太子殿下！”内侍以头抢地，泣不成声，“太医署令己……己让准备……准备……”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世民的脚底窜升至头顶，西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他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明白“太子”和“就在今日”这几个字连在一起的含义。
那个孩子……那个他曾经抱在怀中、亲自启蒙、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就要没了？
不是一首只是体弱吗？不是一首在静养吗？怎么会突然就到了……“就在今日”的地步？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储君、国本这些沉重的词汇，脑海里闪过的，竟是承乾幼时摇摇晃晃走向他，口齿不清地喊着“父皇”的模样。
“摆驾！摆驾东宫！”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失控，一把推开御案，踉跄着就要往外冲。案上的舆图、奏疏被扫落一地，一片狼藉。
“陛下！”身旁的近侍太监慌忙扶住他。
“滚开！”李世民一把挥开内侍，眼睛赤红，如同被困的猛兽，“朕要去东宫！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冲下御阶，什么征高昌，什么军国大业，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东宫！去承乾那里！
帝王的仪仗以从未有过的慌乱速度集结，李世民甚至等不及步辇备好，竟要徒步奔去。众内侍将领惊慌失措地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却又混乱不堪地冲出两仪殿，首奔东宫方向。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惊恐之际，另一名风尘仆仆、背着军情急报的驿卒，却被引路的宦官恰好带到了御驾必经的宫道前。
那驿卒见圣驾仪仗，立刻扑跪于地，高举手中插着羽毛的军报，声音洪亮而急促：“陛下！陇右八百里加急军报！高昌王麹文泰悍然出兵，劫掠伊州，围困刺史乔师望！边关告急！”
高昌！麹文泰！
这几个字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刺醒了被恐慌淹没的李世民。
他狂奔的脚步猛地顿住，僵在原地。
一边是危在旦夕、呕血待毙的嫡长子；一边是公然反叛、危及西域稳定的战火。
国事，家事。
天下，儿子。
剧烈的挣扎与撕扯，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摆在这位天可汗面前。他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双拳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所有随行人员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决断。宫道之上，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碾碎。
最终，李世民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目光从那东宫的方向，移到了跪在地上的驿卒身上，移到了那封代表着烽火与战争的紧急军报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绝：
“……军报，呈上来。”
“陛下！”身旁的近侍太监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世民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一把夺过那封沉重的军报，手指甚至有些颤抖地撕开火漆。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上面的文字，仿佛要将其灼穿。
阳光透过宫墙，照在他明黄的龙袍上，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晦暗的眼底。
他站在原地，就着夕阳血红色的余晖，一字一句地阅读着边关的急报。那身影依旧挺拔，却无端透出一股僵硬的、令人心悸的悲凉。
他选择了天下。
在他长子或许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了他的江山社稷。
东宫的方向，隐约似乎有钟鸣般的丧音传来，又或许，那只是血色残阳里，掠过宫阙的、绝望的风声。
无人看见，帝王低垂的眼睫下，那瞬间滚落、又迅速被蒸发消失的无形泪滴。
也无人知晓，那被紧紧攥在手中的军报边缘，己悄然被他掐出了深深的褶皱，如同他此刻碎裂却无人得见的心房。
血色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在冰冷的宫砖上。
一步之遥，便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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