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与魏征探视后的东宫,并未泛起丝毫涟漪,反而愈发沉寂下去,如同一潭死水。李承乾似乎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心气也耗尽了,整日昏沉,连药饮得都越发艰难,偶尔清醒,眸中也只余一片万念俱灰的空茫。
王德日夜守着,心似在油锅里煎熬,却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的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东宫死水般的局面。
这日天气略晴,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李承乾刚被服侍着喂下小半碗参汤,正倚着软枕闭目养神,惨白的脸上被阳光一照,更显出几分透明的脆弱。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而不失恭敬的脚步声,以及王德明显带着惊讶和迟疑的通报声:
“殿下,魏王殿下……前来问安。”
魏王?李泰?
榻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瞬。
他来做甚么?炫耀恩宠?抑或是……来看他这兄长如今何等狼狈不堪?
无数念头在虚弱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只化作一片更深的疲惫与漠然。他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算计的?
“……请。”沉默了片刻,李承乾终究还是极轻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听不出任何情绪。
殿门被轻轻推开。
一身云锦常服、玉冠束发的李泰缓步走了进来。他今日衣着并不如何华丽耀眼,脸上也未带平日那明朗张扬的笑意,反而眉宇间凝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沉静。
他步入殿内,目光迅速而谨慎地扫过这压抑昏暗、药气弥漫的寝殿,最后落在榻上那形销骨立、仿佛一碰即碎的兄长身上时,脸上适时地流露出震惊与痛心。
他快步上前,在榻前数步远处便停下,撩袍便欲行大礼:“臣弟李泰,叩见太子殿下。听闻兄长病体沉疴,心中日夜忧惧,特来问安,望兄长恕臣弟冒昧搅扰之罪。”
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更是充满了诚挚的关切,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西弟……不必多礼。”李承乾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泰身上,声音依旧微弱,“孤这里……病气重,莫要……过了给你。”
他的反应平淡得近乎疏离,像是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李泰却似毫不在意,依旧坚持行了礼,方才起身,却并不靠近,只是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李承乾,眼圈微微发红:“兄长怎会病得如此之重?臣弟前些时日偶得一支老山参,品相尚可,己命人送至太医署,但愿能对兄长康复有所助益。”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带着十足的孺慕之情:“兄长定要保重圣体!我大唐江山,父皇基业,日后皆系于兄长一身!万望兄长为了父皇,为了天下,务必珍重!若有任何需用之处,尽管吩咐臣弟,臣弟便是倾尽所有,也定要为兄长寻来!”
字字句句,情深意切,感人肺腑。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魏王殿下仁孝友爱,兄弟情深。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深邃的眸子,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为了父皇?为了天下?
他如今这副模样,还能为了谁?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废人罢了。
“有劳西弟……费心。”他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孤……很好。”
一句“很好”,从他这般境况的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荒凉。
李泰似乎被这回答噎了一下,脸上忧色更重。他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温言道:“兄长如今静养,难免寂寥。臣弟府上新来了几位琴师,技艺尚可,曲调也还清雅,不若明日让他们过来,为兄长抚琴解闷?或臣弟那里还有些新奇的杂耍玩意儿……”
“不必了。”李承乾轻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拒绝,“孤……喜静。”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李泰脸上的关切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上:“是臣弟思虑不周了。这是臣弟昨日入宫,父皇新赏的安神香,说是西域贡品,香气清幽,有宁神静气之效。臣弟不敢专享,特带来献给兄长,愿兄长能安眠片刻。”
父皇新赏的……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华贵的锦盒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仿佛能看到甘露台上,父皇是如何笑着将这珍品赏赐给健康聪慧、深得帝心的魏王,而魏王又是如何感念隆恩,转头便将这“殊荣”分润些许给他这困于病榻的兄长。
是施舍?还是炫耀?
一股混合着恶心与悲凉的情绪猛地涌上喉头,激起一阵剧烈的咳意。他猛地侧过头,以袖掩口,压抑地低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骇人的青白。
“兄长!”李泰惊呼一声,下意识想上前。
王德早己抢步上前,熟练地为太子拍背顺气,一边焦急地看向李泰,语气带着恳求:“魏王殿下,太子殿下实在不宜久劳,您看……”
李泰脚步顿住,看着李承乾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的模样,脸上露出了真切的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避。那浓重的病气,那濒死般的脆弱,让他心底生出本能的忌惮。
他今日前来,是为全兄弟友悌之名,是为在父皇和朝臣面前留下美谈,绝非真想沾染这晦暗沉疴。
“是臣弟的不是!竟引得兄长病发!”李泰连忙告罪,语气惶恐,“臣弟这便告退,不敢再扰兄长静养!万望兄长保重!臣弟明日再来看望兄长!”
说罢,他对着仍在痛苦咳嗽的李承乾匆匆一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退出了寝殿,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殿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亮。
李承乾的咳嗽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在榻上,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中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哮鸣音。
王德红着眼圈,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喂他喝水顺气。
“……扔出去。”李承乾闭着眼,声音因剧烈的咳嗽而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厌恶。
王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指那盒安神香。他连忙拿起那锦盒,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脏东西,快步走到殿外,交给了值守的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内侍面露诧异,却不敢多问,捧着盒子快步离去。
寝殿内重归死寂。
李承乾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明黄的帐幔,那上面绣着的蟠龙威严依旧,却再也压不住他心底翻涌的、冰冷的绝望与讽刺。
兄弟情深?天家父慈子孝?
不过是这世上最可笑、最虚伪的戏码。
他缓缓侧过头,将脸埋入枕间,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嗤笑。
笑声未落,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咳。
只是这一次,那咳嗽声中,似乎带上了再也无法掩饰的、彻骨的悲凉与恨意。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承乾:贞观遗殇》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79D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