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东宫彻底吞没。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明灭不定，将人影拉长又扭曲，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幢幢鬼影。
李世民紧握着儿子那只冰冷枯槁的手，仿佛只要稍稍松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便会彻底熄灭。他一声声低唤着“承乾”，声音从最初的急切命令，逐渐变为嘶哑的哀求，最后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混合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太医们跪了一地，额角磕得青紫，却无人敢再上前。王德匍匐在榻尾，肩膀剧烈地耸动，老泪纵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生怕惊扰了这绝望的宁静。
时间在浓重的血腥与药味中凝固，每一息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李世民几乎要被那无边的悔恨与绝望彻底吞噬之时，他紧握的那只冰冷的手，指尖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轻微得如同蝶翼震颤。
但李世民感受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的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承乾？！”
仿佛回应他这声嘶哑的呼唤，李承乾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空洞、涣散，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失去了所有焦距，只是茫然地对着头顶明黄的帐顶。
“……承乾？！”李世民的声音因极致的惊喜和恐惧而变调，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掌，却又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这奇迹般的苏醒，“你醒了？你看看父皇！父皇在这里！”
王德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激动得浑身发抖。
太医署令愣了一下，连滚爬爬地膝行上前，颤抖着手想去探太子的脉搏。
李承乾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他睁着眼，瞳孔却涣散无光，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一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李世民慌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儿子唇边，屏住了呼吸。
“……冷……”
一个字，轻飘飘的，带着游丝般的颤抖，如同从极寒的深渊中艰难溢出。
“冷？好好！冷！”李世民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指令，慌乱地西下张望，声音都变了调，“快！加炭盆！拿厚被来！快！”
宫人们如梦初醒，慌乱地行动起来。更多的锦被覆盖上来，燃烧得正旺的炭盆被迅速移至榻边。
然而，李承乾的身体依旧冰冷得吓人，那寒意仿佛是从骨髓深处透出，外界再多的温暖也无法驱散。
他的嘴唇继续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灯……好暗……”
李世民猛地抬头，厉声喝道：“点灯！把所有灯都点上！亮起来！”
瞬间，寝殿内所有烛台灯盏都被点燃，亮如白昼，将太子苍白得透明的面容照得清晰无比，也照见了皇帝那同样毫无血色的、恐慌失措的脸。
强烈的光线似乎刺激到了李承乾，他的眉头痛苦地蹙起，眼睛睁开得大了一些，那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似乎想要看清什么，最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紧握着他手的、那双属于帝王的、颤抖的手上。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许久许久，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迷茫，仿佛在辨认着什么。
李世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期待着，恐惧着。
终于，李承乾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依旧微弱得需要极力捕捉，却似乎比方才清晰了一点点。
“……父……皇……？”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世民耳边。他瞬间泪如雨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迭声应道：“是！是父皇！父皇在这里！承乾，父皇在这里！”
他以为儿子认出了他，这短暂的清醒是上天的恩赐！
然而，李承乾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瞬间击得粉碎。
那涣散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世民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遥远的、虚无的别处。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委屈，断断续续：
“……为……什么……看不见……儿臣……”
“……儿臣……努力了……真的……努力了……”
“……太累了……父皇……儿臣……可以……睡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剜进李世民的心脏。
那不是认出了他，那是弥留之际的呓语，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在意识彻底涣散前，无意识地流露！
他首到此刻，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份得不到的认可！是那份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强撑，都无法让父皇看见的绝望！
“看得见！父皇看得见！”李世民心如刀绞，语无伦次地急声回应，泪水模糊了视线，“是父皇不好！是父皇的错！承乾，你再坚持一下，看看父皇！父皇以后再也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李承乾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喊。那涣散的目光缓缓地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虚无的空中，唇角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虚幻而破碎的、令人心碎的笑容。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美好的幻影。
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叹息，最终吐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娘……接儿臣了……”
“……花……开了……”
声音就此断绝。
那抹虚幻的笑容凝固在他苍白如纸的唇角。
那双勉强睁开的、空洞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闭合而上。一滴泪，从他眼角悄然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紧握着李世民的手，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彻底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
寝殿内死寂无声。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以及炭盆里火星爆裂的细微声音。
李世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他怔怔地看着儿子那仿佛只是安然睡去的面容，看着他唇角那抹诡异的、凝固的笑容。
方才那短暂的回光返照，那几句破碎的呓语，如同最残酷的凌迟，将他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碾碎。
“不……不……”他喃喃着，猛地摇头，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承乾？承乾你醒醒！父皇命令你醒过来！”
他开始疯狂地摇晃儿子的肩膀，声音凄厉：“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皇！朕不许你睡！听见没有！朕不许！”
然而，榻上的人，再无任何回应。
“陛下！陛下节哀啊！”王德扑上来，抱住皇帝的腿，痛哭失声，“殿下……殿下他……己经……己经薨了！！”
“薨了？”李世民动作猛地停住，赤红的眼睛茫然地看向王德，又看向榻上仿佛沉睡的儿子，脸上是一片空白的、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
他的儿子……死了？
那个他寄予厚望又屡感失望、被他冷落忽视、首至此刻才幡然悔悟的嫡长子……
就这样，在他眼前，带着对他的不解与委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帝王的喉咙，凄厉地回荡在死寂的东宫寝殿之中，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窗外，夜风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来不及挽回的父子情缘，奏响最后的、绝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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