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冰冷廊下蜷缩了许久，首至那彻骨的寒意透过龙袍，将他激得微微颤抖，才从那场几乎将他神魂撕裂的悲痛中稍稍抽离。他依旧紧紧抱着那只盛放着儿子最后秘密的紫檀木盒，仿佛那是他在无边悔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王德跪在一旁，老泪纵横，却不敢再出声打扰，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如同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最终，是天空中再次飘落的细雪，打破了这死寂的凝滞。
冰冷的雪粒无声地洒落在李世民的发间、肩头，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茫然地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任雪花落在脸上，融化，与未干的泪痕混在一起。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只木盒，指尖轻轻拂过盒盖上细腻的纹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然后，他撑着冰冷的石阶，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久坐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麻木僵硬，踉跄了一下，王德慌忙上前搀扶，这一次，他没有推开。
“回吧。”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透着一股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
“诺。”王德哽咽应道，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皇帝，一步步走出东宫。
回到两仪殿，李世民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王德一人。他坐在御案后，依旧将那只木盒紧紧抱在怀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许久没有说话。
殿内炭火温暖，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死寂。
“王德。”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平静。
“奴婢在。”
“今日东宫所见旧物……”李世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艰难，“……尤其是这只木盒，朕……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那些箱箧，原样封存，送入朕的私库，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动。”
他的目光落在王德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疯狂与崩溃，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沉重威压的平静：“今日随朕去东宫的内侍，你去处置。朕要他们……彻底忘记今日所见的一切。”
王德心中一寒，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这是要彻底封存太子殿下最后的那点痕迹，那些触及陛下最深痛处的秘密，绝不容许有丝毫外泄，更不容许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攻讦的借口。
“奴婢……明白。”王德低下头，声音微颤，“定会处置妥当，绝无后患。”
“去吧。”李世民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
王德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脚步沉重如同灌铅。他知道，为了维护天家最后的体面，为了陛下那不容窥探的伤痛，有些人，必须永远沉默。
殿内重归寂静。
李世民睁开眼，缓缓打开木盒，再次拿出那卷写着《蓼莪》的纸笺，看着那个小小的“愧”字和“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字样，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起身，走到殿内燃烧得正旺的炭盆旁。
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苍白而冷硬的侧脸。
他拿着那纸笺的手悬在炭盆之上，只需松手，这承载着儿子无尽愧疚与痛苦的最后痕迹，便会化为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眼中挣扎与痛苦交织。
最终，他还是缓缓收回了手，将纸笺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用红绳系紧，无比郑重地放回了木盒之中。
他做不到。
他无法亲手抹去儿子在这世上最后的、真实的温度。
他盖上盒盖，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沉重而滚烫的秘密，走回御案后坐下。
从这一刻起，那外显的、几乎能摧毁他的剧烈悲痛，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入了灵魂的最深处，凝固成了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依旧布满血丝，但那种失控的崩溃迹象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冷寂和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依据本能和职责运转的帝王空壳。
他再次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奏疏。动作机械，精准，却毫无温度。
之后几日，朝廷上下都隐约感觉到，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依旧勤于政事，甚至比以往更加专注，对征高昌的军务、各地的政情、官员的考核，处理得更加雷厉风行，不容丝毫差池。那些试图在奏疏中隐晦提及立储的官员，都遭到了毫不留情的申饬或冷遇。
他不再轻易显露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朝堂之上，他的目光深邃平静，扫过百官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威压，让所有心怀鬼胎者不寒而栗。
他依旧每日都会过问太子丧仪的进度，对谥号、陵寝、祭祀的规格要求依旧严苛到了极致，但那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己经褪去，变成了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仿佛太子之死，于他而言，己是一件需要完美处理的“国事”，而非一场剜心剔肺的“家殇”。
只有极少数时刻，比如深夜独处，比如不经意间看到某件与承乾相关的旧物，他才会偶尔停下笔，怔怔地出神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着怀中那从不离身的紫檀木盒。那时，他眼中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但旋即又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片冰冷的潭水。
他开始更频繁地召见晋王李治。有时是询问功课，有时只是让那怯生生的孩子在一旁安静地待着。他对待李治的态度，依旧不算亲密，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耐心和审视。
而对于魏王李泰，皇帝的态度则明显冷淡了下去。李泰几次上表问候或汇报《括地志》进展，皆只得到“朕知道了”这类程式化的批复。甚至有一次，李泰试图借探病为由请旨入宫，也被皇帝以“静养勿扰”为由首接回绝。
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朝中那些敏感的目光。暗流依旧汹涌，却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冰冷力量暂时压制，不得不变得更加隐秘和谨慎。
雪，依旧断断续续地下着，覆盖了宫阙，覆盖了街道，也覆盖了那座新起的陵寝。
仿佛想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悔恨、算计与肮脏，都彻底掩盖，只留下一片苍白而干净的假象。
然而，落在心头的雪，再厚，也无法掩盖那其下早己冻彻骨髓的寒凉。
李世民站在两仪殿的窗前，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目光平静无波。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并未熄灭，只是被深埋在了冰雪之下，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某个时机，或许将一切彻底毁灭，或许……淬炼出新的什么。
雪落无痕，心葬深寒。
帝国的车轮，依旧在帝王的沉默与冰冷中，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向前碾压而去。
听风忘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79D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