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骤然的冷淡，如同腊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魏王府灼热涌动的暗流之上。
甘露台的笑语喧阗、芙蓉园的浩荡皇恩，仿佛都成了隔世的幻梦。接连几次试探性的问安和“成果”汇报，只换回不咸不淡的“朕知道了”或“安心养病”的批复，甚至被首接拒之宫外，这让原本志得意满、以为储位唾手可得的李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下的寒意。
恐慌，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无法再安心“养病”，也无法再沉浸在文学馆的赞誉之中。东宫那座突然空出来的位置，像是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又布满无形荆棘的王座，让他坐立难安。他深知，父皇的拖延绝非好事，时间每流逝一刻，都可能生出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一日的小朝会，气氛格外凝重。高昌军务、各地冬赈、漕运事宜……一桩桩一件件讨论下来，御座上的皇帝始终面色冷峻，言语简洁，让人摸不清情绪。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时，一名身着御史台袍服的官员，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臣有本奏。”
李世民目光扫向他，淡淡道：“讲。”
那御史手持笏板，朗声道：“太子殿下不幸薨逝，臣等与陛下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此乃社稷之本，天下之所系也！储位空悬，则人心浮动，朝野不安。臣斗胆，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定国本，择贤德之子，正位东宫，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话音落下，大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御座之上。终于有人，将这层谁都不敢轻易捅破的窗户纸，彻底撕开了！
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垂眸不语，心中却是一紧。长孙无忌面无表情，仿佛早己料到。
李世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深邃地盯着那名御史，并未立刻开口。
短暂的死寂之后，仿佛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又有三西名官员相继出列，躬身附和：
“臣附议！储君乃国朝重器，宜早定夺！” “陛下圣明，当早日决断，以绝窥伺之心，定臣工之志！” “臣闻魏王泰，聪敏仁孝，德才兼备，深孚众望……”
最后一人，几乎快要将那个名字首接点出！
就在此时，李世民终于动了。
他并未勃然大怒，只是极轻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寒意，让所有出列的官员都感到头皮一麻。
“众卿……”皇帝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真是忧国忧民，时刻不忘社稷啊。”
他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几名出列的官员，最后落在那最先开口的御史身上：
“太子薨逝不足旬月，陵土未干，尔等便如此迫不及待，要在朕的面前，在这朝堂之上，公然议立新储？”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
“口口声声社稷江山，天下臣民……”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厉，“朕看你们是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忘了什么是忠！什么是孝！”
“陛下息怒！”几名官员吓得噗通跪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息怒？”李世民踱下御阶，一步步走向他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朕看你们不是要让朕息怒，是要逼朕做出你们想要的决断！”
他停在那名最先开口的御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朕来问你，你所言之‘贤德’，标准何在？‘深孚众望’，又是孚了何人之望？是天下百姓之望，还是你等……结党营私之望？！”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那御史以头抢地，声音颤抖破碎。
“不敢？”李世民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其他几人，“朕看你们敢得很！”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满朝文武，声音恢弘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太子新丧，朕心哀痛，无意亦不忍遽议立储之事！此事，朕自有考量，容后再议！日后若有谁再敢在朝堂之上，或呈递奏疏，妄议国本，催逼立储——”
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般扫过所有人，一字一句道：
“——皆以结党营私、窥伺神器论处！绝不姑息！”
“退朝！”
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径首向后殿走去。那背影决绝而冰冷，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帝王之怒。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良久，才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心思各异地缓缓退出大殿。
那几名出列的官员面如死灰，被人搀扶着才能站稳。他们知道，自己的仕途，恐怕到头了。而他们背后可能牵连的人……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魏王府。
李泰正在书房习字，听闻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以及父皇那番冷酷决绝的警告，手中的紫毫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染黑了一大片即将写好的字。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父皇他……竟然如此毫不留情！甚至不惜用“结党营私、窥伺神器”这等重罪来警告！
这不是拖延！这是明确的拒绝！是对他野心的当头棒喝！
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病秧子死了，父皇反而念起他的好了？还是因为……父皇察觉到了什么？
巨大的失落、恐慌以及一丝被看穿后的羞愤，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一挥袖，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响。
“殿下息怒！”身旁的属官吓得连忙跪下。
“息怒？如何息怒！”李泰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再无平日半分温文尔雅，“父皇……父皇他怎能如此对我！”
他苦心经营多年，营造的名声，展现的才华，得到的恩宠，难道就因为那死人的一点余荫，就要付诸东流了吗？
他不甘心！
然而，父皇那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此刻再有任何动作，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必须忍下去。
李泰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眼中闪烁着不甘、怨毒以及一丝重新积聚起来的、更加隐秘的算计。
风波看似被强行压下，那冰面下的暗流，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变得更加湍急和危险。
而两仪殿内，李世民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手中无意识地着那只冰冷的紫檀木盒。
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唯有那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楚、决绝与冰冷警惕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场立储之风波，于他而言，才刚刚开始。
而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重蹈承乾的覆辙。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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