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场骇人的急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虽涟漪渐平，余波却久久未散。
两日过去了。
李世民再未收到东宫关于太子病情的急报，心下稍安，只道是承乾又一次熬了过来。只是那日太医署令退出两仪殿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叩首告退的模样，偶尔会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
他刻意不去深想，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征高昌的筹备以及日常政务中。甘露台的笑语依旧，李泰的聪慧与健朗，像一剂熨帖的汤药，能暂时抚平那细微的不安。
然而，总有避不开的时候。
这日午后，批阅奏疏略感疲乏，李世民信步走出两仪殿，负手立于高阶之上，眺望宫苑春色。春风拂面，本该令人心旷神怡，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东南方向——东宫那片沉寂的殿宇群。
那里，似乎太过安静了。
他忽然想起，自那日内侍惊慌来报后，自己竟还未曾亲自去看过一眼。
一股混合着愧疚与复杂情绪的热流悄然涌上心头。那是他的嫡长子，是他曾亲手抱在膝头、教导写字诵经的承乾。
“摆驾东宫。”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近侍太监一愣，连忙躬身应诺。
帝王的仪仗并未大张旗鼓，但皇帝亲临的消息，还是如同插了翅膀，先一步飞入了东宫。
此刻的东宫，仍被一种小心翼翼的低气压笼罩着。
李承乾昏睡的时间远多于清醒，即便醒来，也是精神萎靡，连抬手都觉费力。咳喘虽暂时被药力压下，却像蛰伏的猛兽，随时可能再度反扑。王德与一众宫人屏息凝神，伺候得愈发谨慎，生怕一点声响就惊扰了太子脆弱的平静。
听闻陛下驾到，王德先是一惊，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酸楚。陛下终于来了！
他连忙整理衣冠，快步迎出殿外。
李世民的步辇己至庭前。皇帝下了辇，目光扫过庭院。春光明媚，却仿佛照不进这座宫苑，连盛放的花朵都透着一股寂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无声地诉说着此地主人的境况。
“奴婢叩见陛下。”王德跪地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太子如何了？”李世民的声音比平日缓和些许，迈步向殿内走去。
“回大家，殿下今日比前两日略好些，刚服了药睡下。”王德连忙起身，小心地跟在皇帝身后，低声回禀，“只是……精神仍短，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
李世民脚步未停，踏入寝殿。
一股更加浓郁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殿内光线昏暗，窗户只开了细微小缝通风，帘幔低垂，显得异常压抑。
他的目光落在龙榻之上。
李承乾静静躺在那里，似乎睡得极沉。几日不见，他整个人又瘦削了一大圈，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得可怜。露在锦被外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纤细的腕骨凸出，仿佛一折即断。
他的呼吸很轻，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唯有偶尔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即便在睡梦中，也并非全然安稳。
李世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片刻。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的……更要糟糕。那是一种油尽灯枯般的脆弱，毫无生机。
他几乎无法将榻上这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与记忆中那个虽体弱却眼神清亮、承乾：贞观遗殇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承乾：贞观遗殇最新章节随便看！会恭敬唤他“父皇”的少年联系起来。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酸楚猛地攫住了李世民的心脏。这是他从未在战场上、在朝堂上感受过的情绪，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近榻边。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李承乾眼下的青黑和唇角的干裂。少年太子似乎在梦中感知到了什么，睫毛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冷……”
声音微弱如猫崽，却像一根针，刺得李世民手指微微一蜷。
他沉默地伸出手，想要替儿子掖一掖被角。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锦被的刹那，动作却顿住了。
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是帝王，是父亲，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迟来的、甚至掺杂着别样意味的关切。是对病弱儿子的怜惜？还是对储君不堪重负的失望？或许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那伸出的手，最终缓缓收回，负到了身后。
他转而看向垂手恭立一旁的王德，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太医署如何说？”
王德连忙躬身，将太医署令那“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需绝对静养”的嘱咐，又仔细回禀了一遍，说到凶险处，声音不禁再次哽咽。
李世民听着，眉头越锁越紧。
他再次看向榻上昏睡的儿子，目光深沉难辨。静养……这般模样，又如何能不再“劳神动气”？东宫的政务，于他而言，竟己成了催命的枷锁？
良久，他沉声开口，像是对王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既如此，便让太子好生将养。一切政务，暂不必送来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王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陛下他……这是要彻底收了太子的理政之权？
榻上，李承乾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他依旧紧闭双眼，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对外界一切毫无所觉。
李世民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又或许是承受不住这殿内压抑沉重的气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承乾苍白的面容，转身朝殿外走去。
“用好药，缺什么，首接去内府支取。”临出殿门，他留下这句话，语气不容置疑。
“奴婢……遵旨。”王德跪送圣驾，声音干涩。
皇帝的仪仗远去了，带走了一丝威压，却留下了更深的寒寂。
寝殿内重归宁静，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
许久，榻上本该昏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漆黑、空洞，映着窗外投入的微光，却没有任何神采。
他其实早就醒了，在父皇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只是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
那短暂的、带着迟疑的靠近，那句看似体贴、实则剥夺了他最后一点价值与念想的旨意……每一个瞬间，都如同冰锥，刺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房。
原来，在父皇眼中，他终究只剩下“静养”二字。
他静静地望着明黄的帐顶，良久，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侧过身，将脸埋入冰冷的锦枕之中。
没有眼泪，没有声响。
只有那单薄至极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起伏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息的玉雕，沉没于无边的药海与孤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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