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沉寂，并未能阻挡宫闱之外涌动的暗流。
自那日陛下亲临探视、留下“静养”的口谕后，送往崇文馆的奏疏文书便真的一日少过一日，不过三五日光景，便彻底断了来源。原本象征着储君权责与认可的案牍，如今只余空荡，积着一层薄薄的、无人打扰的灰尘。
李承乾的身体，在太医署竭尽全力的调治和绝对“静养”下，那骇人的咳喘暂未再次发作，但人也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整日恹恹地卧于榻上，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便醒来，也只是望着帐顶出神，眸中空寂一片，对周遭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王德尝试着用各种方法宽慰，提及陛下每日都遣人来问安，赏赐的珍贵药材和补品如流水般送入东宫，甚至说起陛下曾在两仪殿问起太子少时习字的趣事……李承乾也只是睫毛微颤，并无丝毫回应，仿佛听的己是与己无关的故事。
东宫如同被无形的高墙隔绝，自成一方孤寂痛苦的天地。
然而，就在东宫门庭冷落、药香弥漫之时，甘露台乃至整个宫廷的注意力，却迅速被另一桩盛事所吸引。
时值初夏，曲江池畔芙蓉初绽，碧叶连天，红花映日，景致极佳。
这一日，甘露台上笑语喧阗，气氛比往日更为热烈。李世民显然心情极好，正与近臣及几位得宠的皇子赏玩新贡的南国奇珍。魏王李泰伴驾在侧，言谈风趣，引经据典，逗得皇帝频频展颜。
说到兴头上，李泰状似无意地提及昨日偶经曲江，见芙蓉盛景，恍若瑶池仙境，言词间充满了向往与赞叹。
李世民闻言，抚掌大笑，目光扫过台下那片属于皇家禁苑的、毗邻曲江的芙蓉园，朗声道：“既如此，那片园子，朕便赐予青雀你了！日后也好让你时常能领略这仙境之美，与你府中学士们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此言一出，台上霎时一静。
赏赐亲王园林并非稀罕事，但芙蓉园非同一般！它地处长安东南隅，紧邻曲江池，规模宏大，景致冠绝京华，更是帝王游幸的重要场所之一！将其赐予一位亲王，恩宠之隆，实属罕见。
片刻的寂静后，立刻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近臣出声附和，盛赞陛下慈爱，魏王殿下才德配此殊荣。
李泰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惊喜感激的光彩，立刻撩袍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儿臣何德何能，敢受父皇如此厚赏！父皇隆恩，儿臣……儿臣万死难报！”
他叩首下去，姿态虔诚无比。
李世民看着爱子如此反应，心中更是畅快，亲自俯身将他扶起，笑道：“不过一处园子，我儿喜欢便好。望你日后勤勉修学，莫负朕望。”
“儿臣定当日夜铭记父皇教诲，刻苦用功，以报父皇天恩！”李泰起身，眼中闪烁着孺慕与激昂的光芒。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恩赏芙蓉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宫禁上下，引来无数惊叹、羡慕与揣测。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东宫。
彼时，李承乾刚被王德劝着喝了小半碗清粥，正倚着软枕，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一方狭小的天空。
一名年幼的小内侍或许是为了让殿内有些活气，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在殿外与同伴低声交谈时，忍不住带出了几句“陛下真是宠爱魏王”、“芙蓉园都说赐就赐了”、“真是天大的恩典”……
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钻入了寂静的寝殿。
王德脸色骤变，急忙想要呵斥阻止。
却己经晚了。
榻上的李承乾，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看向殿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眸色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碎裂开来，发出无声的脆响。
他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似乎又透明了几分，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静静地听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那方狭小的、毫无变化的天空。
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又仿佛……一切都己无关紧要。
只是那放在锦被上的、瘦可见骨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起来，指尖用力抵着掌心，透出一种死寂的僵硬。
王德的心猛地揪紧了，他狠狠瞪了窗外一眼，吓得那两个小内侍立刻噤声，仓皇退下。
“殿下……”王德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干涩，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恩赏芙蓉园……与东宫这被剥夺一切、只剩汤药相伴的冷寂，对比得何其残忍。
李承乾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没有看王德，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维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久到王德以为他己经睡着，他才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低微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的嘲弄：
“……真好。”
两个字，轻飘飘的，再无下文。
他说的是芙蓉园景致真好？还是父皇的恩赏真好？抑或是……别的什么？
无人知晓。
只是从那日起，东宫太子李承乾的话，变得更少了。
他依旧按时服药，配合太医诊治，但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似乎也随着那“芙蓉恩宠”的消息，彻底湮灭，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处。
仿佛一具只剩呼吸的空壳，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油尽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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