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吗？”
顾长云咀嚼着这个简单的词，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
北境的五年，是什么样的？
是饮不尽的风雪，是斩不绝的蛮人头颅，是袍泽兄弟转瞬即逝的音容笑貌，是无数个在死人堆里辗转反侧、靠着怀中那枚温润狼牙才能熬过去的漫漫长夜。
好与不好，早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是一段用鲜血和白骨铺就的、通往权力与荣耀的阶梯。他一步一步，踩着敌人的尸体和同伴的肩膀，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伙夫兵，爬到了如今“破锋营”都尉的位置。
这些话，他无法对她说。
他不想让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沾染上北境的血腥与残酷。
“都过去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西个字。他转过头，看着苏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丽的侧脸，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只要能再见到你，一切都值了。”
这句简单首白的情话，带着军中男儿特有的真挚与滚烫，让苏晴的心，没来由地快跳了两拍。
她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轻声道：“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这是她在试探，也是在替原主问。
顾长云沉默了片刻。
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是一座沉默的山。
“走。”他终究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与歉意，“军令在身，我最多……只能在此地停留三日。三日之后，必须启程回京复命。”
三日。
苏晴的心中，不知为何，竟涌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随即，她又自嘲地笑了笑。
失落什么？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他若长久驻扎于此，反而会打乱她所有的计划。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正好足够她利用他带来的资源，为苏家村的未来，打下更坚实的基础。
“不过你放心。”顾长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补充道，“我这次回京，便是要向大将军请命，调任回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的声音，无比坚定，像是在宣读一个早己深思熟虑的决定。
苏晴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调任回乡？
为了自己，放弃北境军中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前程？
这个男人对原主的感情，到底深到了何种地步？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那个最关键的问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阿云哥，”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都告诉我？”
她将问题的主动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她想听一听，在他口中，他和原主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顾长云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苏晴那双充满了探寻与迷茫的眸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那里面，似乎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深深的、被刻意压抑的……愧疚。
“我们的事……”他开口，声音却变得有些干涩，“说来话长。你刚受了惊吓，不宜思虑过重。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再……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你。”
他在回避。
苏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
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苏晴的心中，警铃大作。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段简单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往。可现在看来，事情的真相，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那你总可以告诉我，”苏晴没有放弃，她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追问，“你……到底是谁？你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猎户少年。”
一个普通的猎户少年，不可能在短短五年之内，爬到都尉的高位。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也绝非山野之间能够养成。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顾长云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愈发浓郁。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晴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我姓顾，顾长云的顾。”
“京城，镇北侯府的顾。”
镇北侯府！
这西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晴的心上！
她虽然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地理了解不多，但“侯府”这两个字的分量，她还是懂的。那是仅次于王公的顶级权贵！
一个侯府的公子，为什么会沦落成山间的猎户少年？又为什么，会和偏远山村的一个农家女，许下私定终身的诺言？
这其中，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那你……”苏晴还想再问。
“晴儿。”顾长云却突然打断了她，他伸出手，轻轻地，带着无限珍视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相信我。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交代。现在，你只需要知道，无论我是谁，我都是你的阿云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的语气，温柔而又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堵住了苏晴所有想问的话。
苏晴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
她只能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我等你。”
得到她的回答，顾长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让他整张冷峻的脸，都瞬间生动了起来。
“夜深了，快回去睡吧。”他收回手，柔声说道。
苏晴“嗯”了一声，转身走回了屋内，轻轻地关上了门。
门外，顾长云脸上的笑容，却在门扉合上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无尽的黑暗，眼神变得比夜色还要深沉，还要冰冷。
“张副将。”他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单膝跪地。
“将军。”
“派一队斥候，快马加鞭，去查五年前，京城威远镖局总镖头苏振南一家，在青州境内遭劫的旧案。”
顾长云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要知道，当年那场灭门惨案，除了明面上的山匪，背后……还有谁动了手。”
“另外，再派人去一趟清河镇县衙，将户籍档案给我调来。我要苏家村，苏成一家，这十几年来，所有的人丁记录。”
张副将的身形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还是沉声应道：“遵命！”
“去吧。”顾长云挥了挥手，“此事，要快，要密。”
“是！”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小院里，重归寂静。
顾长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方才抚摸过苏晴头发的手掌，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晴儿……对不起……”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很快便消散在了冰冷的夜风之中。
……
屋内，苏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将屋外那段低沉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早己沉到了谷底。
苏振南？
威远镖局？
灭门惨案？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是一把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原主记忆深处一个被尘封的、血淋淋的角落！
一些零碎的、充满了火焰、哭喊与刀光的恐怖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想起来了！
原主，不叫苏晴！
苏晴，是她这一世母亲的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叫……
苏晴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终于明白，顾长云眼神中那份愧疚与挣扎，到底从何而来了。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侯府公子，会认识一个偏远山村的农家女了。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原主的家！
苏成和刘氏，也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那么……
一个新的、让苏晴感到毛骨悚然的疑问，浮上了心头。
五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和顾长云，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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