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兵营里又捱了十来天,马安泰总算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背后结痂的伤口,像条蜈蚣似的趴着,一动还是扯着疼,但至少不用人扶,自己能慢慢挪动了。军医过来瞅了两眼,“行,死不了了,滚回你队里养着去吧,省得在这儿占地方。”
能回斥候队,马安泰心里是盼着的。那顶破帐篷,那帮子说话糙理不糙的老杀才,比伤兵营里弥漫的死气沉沉让人自在多了。他套上那身旧军服,一步步朝先锋营的驻地挪。
可这一路上,他觉得浑身不得劲。
碰见的兵士,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看他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人看见他,会愣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站首些,眼神在他脸上身上扫来扫去。有人远远瞧见,就凑一块低声嘀咕,目光往他这边瞟。甚至有两个押运粮草的小军官,看见他慢吞吞走过来,居然往旁边让了让。
马安泰心里首犯嘀咕:这是咋了?我昏迷这些天,是脸上留疤破相了,还是又干啥惊天动地自己却忘了的事了?
他满肚子疑惑,好不容易蹭到斥候队那顶熟悉的破帐篷前,刚要伸手掀帘子,帘子却“哗啦”一声从里面被掀开了。
钻出来的正是歪嘴和老蔫儿。俩人看见他,脸上先是一喜。
“马三!能下地了?!好利索了?”歪嘴的大嗓门依旧。
老蔫儿也凑过来,眯着眼上下打量:“气色是好了不少,就是这脸还白得跟娘们似的。”
可他们的笑容和话里,总透着一股子以前没有的客气,不像过去那样能随便捶一拳骂一句“怂货”了。
这时,帐篷里头传来老王头那虽然虚了不少、却依旧粗拉拉的骂声:“外头吵吵啥呢?谁来了?挡着老子晒太阳了!”
是头儿!
马安泰心里一热,赶紧弯腰钻进帐篷。
只见老王头半瘫在地铺上,胸口裹得跟粽子似的。瞧见马安泰,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故意把脸一板。
马安泰赶紧凑到他铺前:“头儿,你伤咋样?能动弹了?”
老王头没答话,双眼把马安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仔细细筛了好几遍,像是头一天认识他。帐篷里其他几个弟兄也都瞅着他,眼神跟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
瞅了半天,老王头才咧开嘴,露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骂的表情,这一笑扯动了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可他还是呲着牙。
他抬起那只能动的胳膊,跟以前一样,给了马安泰肩膀一拳——就是这拳头落下来时,好像犹豫了那么一下下,力道收了几分。
然后,他才扯着嗓子,笑骂道:
“好你个马三……”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地吐出后面仨字:
“马公子——”
“瞒得老子好苦啊!”
“马公子”这仨字,让马安泰浑身一激灵!
他整个人懵在那儿。露馅了?他们咋知道的?
老王头和歪嘴、老蔫儿他们互相瞅了瞅,终于憋不住,哄一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冲散了刚才那点不自在,又变回了原来那种糙了吧唧、没心没肺的德行。
笑了几声,又疼得老王头龇牙咧嘴,他一边吸凉气一边骂:“得了吧!还跟老子这儿装大瓣蒜!徐大帅的亲兵头子,点头哈腰给你个小斥候送御用的金疮药、老山参的时候,俺们这帮老梆子要是再看不出来点啥,这双招子干脆抠了喂狗!”
歪嘴也挤眉弄眼地接话:“就是!上回你小子眼睛不眨就把首功和赏银让了,俺就觉着你不对劲!忒他妈仗义了!原来根儿在这儿呢!”
老蔫儿笑着摇头:“俺就说嘛,寻常人家哪能养出你这号又虎又精还讲义气的崽子……闹半天是龙子凤孙跑这儿体验民情来了!”
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全是调侃,但马安泰提着的心却慢慢放回了肚子里。他从这些话里没听出疏远,也没听出巴结,听出来的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和一种“咱哥们里居然出了个大人物”的骄傲。
老王头止住笑,看着浑身不自在的马安泰,眼神正经了些,又给了他一拳——这次结结实实,恢复了往常的力道:
“咋的?当了马公子,就瞧不上俺们这帮老丘八了?不想跟俺们一个锅里搅马勺了?”
“没有!绝对没有!”马安泰急赤白脸地分辩,“我就是马三!咱斥候队的马三!以前是,以后也是!”
“这还像句人话!”老王头满意地哼唧一声,“老子管你爹是皇帝还是王爷,在俺这一亩三分地,你就得听老子的!该骂照骂,该揍照揍!听见没?”
“听见了!”马安泰吼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可大伙儿用血汗和性命换来的交情,非但没碎,反而变得更坦荡,更瓷实了。
他们知道了他是“马公子”,可他们更认他是那个一起挨鞭子、一起啃硌牙饼、一起冻成狗、一起抡刀砍鞑子、会琢磨着给大家弄干净水喝、会把赏银让给受伤弟兄的——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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