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出巡后的第二天，马安泰照常来到了刘伯温的府邸上课。
只是，他人虽然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刘伯温精心准备的算学题目，心思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条肮脏破败的巷子，那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汉子，那个捏着铜钱犹豫半晌的老妇人，还有……那个墙根下，只剩下饥饿眼神的小男孩，以及自己放在他手心里那五枚沉甸甸的铜钱。
“一文钱……能攥出水来……”朱元璋低沉的话语，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墙之外的世界，并不只有徐辉祖、常茂他们那样的鲜衣怒马，也不只有西大街的热闹繁华。还有那样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贫穷。而他平日里在宫里一顿寻常点心，恐怕就够那样的家庭吃上好几天的馒头。
这种认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也对眼前这些枯燥的算学题目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些题目，算什么鸡兔同笼，什么测量田亩，有什么用？能让他们吃饱饭吗？
刘伯温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今天这小弟子心神不属，眼神飘忽，完全不在状态。他也不点破，依旧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课。
今日讲授的是均输平准，大致是关于粮食调配、平衡物价的初步数算。刘伯温引经据典，从《九章算术》讲到历代平抑粮价的政策，试图将算学与经世济民之道结合起来。
“……故而，计算各地粮产、消耗、运输之费，方能定出合理之平价，既可防谷贱伤农，亦可免谷贵伤民……”刘伯温捻着胡须，娓娓道来。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马安泰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词，脑子里却猛地抓住了什么。他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刘伯温的讲授，问出了一个与当前课程内容似乎相关、却又极其跳跃的问题：
“先生，”马安泰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困惑，“如果说，粮价跌了一文钱……就是您说的谷贱，那对于一个一天只能赚十文钱的百姓来说，他是不是每天就能多吃好几个馒头了？他是不是就能吃饱点了？”
他问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点急切的期盼。他朴素地觉得，东西便宜了，穷人自然就能买得起了，就能过得好一点了。这似乎是一道很简单明了的算术题：收入不变，价格降低，购买力增强。
刘伯温讲授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马安泰。这小子今天心不在焉，原来是在琢磨这个？而且，居然能从均输平准联想到如此具体而微的民生问题？
刘伯温没有首接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数学问题，反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反问道：
“安泰，你能想到此问，甚好。然，你可知，粮价为何会跌？”
“啊？”马安泰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因为…粮食多了？丰收了？”
“嗯，此为常理。丰年粮多，供过于求，粮价自然下跌。”刘伯温点点头，接着又问，语气依旧平缓，却步步深入，“那粮价跌了，对于你口中那个一天赚十文钱、需要买粮度日的百姓而言，短期看，或许确能多买一两个馒头，暂缓饥肠。”
马安泰听到这里，脸上刚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刘伯温却话锋一转：
“但是，你想过没有，粮价跌了，那种出这些粮食的农夫，又会如何？”
“农夫？”马安泰再次愣住，他光想着城里买粮的百姓了，根本没往种粮的农夫那边想。
“是啊，农夫。”刘伯温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看到了广阔的田野，“农夫辛苦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指望的就是粮食丰收，卖个好价钱，以此换钱缴纳赋税，购买油盐布匹，维持一家生计。若粮价大跌，他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却卖不出往年的价钱，收入锐减。他或许连自家的温饱都难以维持，来年哪还有余钱买更好的种子、添置农具？若是遇上苛捐杂税，甚至可能丰年反而破产卖地！”
马安泰彻底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粮价下跌的背后，还有种粮人的辛酸！
刘伯温继续抽丝剥茧：“再者，粮价若持续低迷，来年还有多少农夫愿意多种粮？若是大家都不愿种粮，粮食产量锐减，来年粮价又会如何？”
马安泰下意识地跟着思路走：“产量少了……粮价就会……暴涨？”
“不错！”刘伯温颔首，“届时，莫说你那一天赚十文钱的百姓买不起粮食，恐怕城中无数贫民都要面临饥馑之危！此乃谷贵伤民！一涨一落之间，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千家万户之生计，王朝之稳定。”
他看着马安泰那逐渐变得茫然和震惊的小脸，缓缓道：“现在，你还觉得，粮价仅仅是跌了一文钱，让某些人多买一两个馒头，这么简单的一道算学题吗？”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安泰坐在那里，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的简单问题，被刘伯温几个反问，一下子扯出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网的一端是城里买粮的贫民，另一端是乡间种地的农夫，中间还连着赋税、生计、来年的收成、市场的波动……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价格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数字，它的背后，连着无数人的汗水和希望，也藏着无数人的绝望和挣扎。它像一个复杂的链条，一环扣着一环，动一处而牵全身。
这己经不是他学过的那些有固定答案的算学题了。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更加庞大、更加复杂、也更加沉重的……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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