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到刘伯温府上，那点儿小孩子家的玩闹心思就被扑面而来的严肃气氛给冲得一干二净。
今天的课似乎格外沉闷。刘伯温给他讲了一段《史记》里的货殖列传，说的是古代那些富商巨贾的事儿。
昨天徐辉祖那句“这俩冤家”，还有徐妙锦咬着糖葫芦那又嗔又喜的小模样，老在他脑子里打转。但转着转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天在校场，朱元璋看着他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想到了刘伯温第一次见他时那句“天上星辰与你何干”的莫测高深。
他怎么就一下子成了皇上的义子？马皇后那等尊贵的人，怎么会偏偏在荒郊野地里捡到他？还有，自己这身好像用不完的力气，和偶尔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却又格外好用的点子……这一切，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安泰。”刘伯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马安泰纷乱的思绪。
马安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刘伯温己经合上了书卷，正静静地看着他。
“先生……”马安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刚刚走神了。”
“无妨。”刘伯温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心有所惑，神思自然不属。你今日心中所虑何事？”
马安泰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在刘伯温面前，自己那点儿心思好像根本藏不住。
“先生，我……我就是想问问……那天，您第一次见我，说的‘天上星辰’，还有……还有我爹……呃，陛下和娘娘，他们好像也总觉得我有点……特别？外面还有人瞎传，说……说我是啥星星下凡。”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咕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刘伯温。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马安泰以为老师不会回答他这个有些荒诞的问题时，刘伯温终于缓缓开口：
“星象显兆，示吉凶，辨休咎。苍穹之上，众星列布，各有所主，运行轨迹，暗合天道人事变迁。”
他一开口就是这种玄之又玄的话，马安泰听得更懵了，只能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那文绉绉的词句里扒拉出自己能懂的意思。
刘伯温似乎也没指望他立刻听懂，继续道：“昔年，为师确曾观天象有异。西方白虎七宿，主杀伐兵事，其辅星骤亮，偏离常轨，坠向东南应天方向。其时，紫微帝星亦有微澜。”
马安泰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先……先生，那……那跟我有啥关系？难道我真是……”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马安泰把后半句“那颗星星”给咽了回去。
“星象所示，乃大势，乃气运流转之迹象，并非注定某一人之生死福祸。”刘伯温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安泰，你需谨记：星象显兆，然事在人为。”
他顿了顿，“你命格奇特，确与常人不同。煞气冲霄，然又隐含一线王气，此乃福祸相依之相。你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力能扛鼎，此是上天所赐，亦是……考验。”
马安泰听得云里雾里，但“煞气”、“王气”、“福祸相依”这几个词，他还是隐约感觉有点厉害，又有点吓人。
“考验？”他下意识地重复。
“然也。”刘伯温微微颔首，“你锋芒过盛，如出鞘利刃，锐不可当，然过刚易折，煞气太重，易伤及自身，亦恐波及旁人。若一味恃才傲物，逞凶斗狠，则易坠入魔道，非但不能成就伟业，反招致倾覆之祸，届时，纵有星兆垂青，亦难逃天道反噬。”
这话马安泰听懂了大半，心里有点不服气，小声嘀咕：“我……我没逞凶斗狠啊……我就是……有时候力气大了点，主意多了点……”
刘伯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摇头：“非指孩童玩闹。乃指你日后行事之心性。你将来必非池中之物，权柄、力量、声望，皆会远超你今日想象。届时，一言可决人生死，一念可动国根基。若心无约束，任凭煞气驱使，则必成国之凶器，民之灾殃。”
马安泰被“一言决生死”、“国之凶器”这些话震得有点发愣，他觉得那离自己太遥远了。
“那……那先生，我该怎么办？”他有些茫然地问。
刘伯温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需常怀仁恕之心，以德润身。修身养性，克制戾气。以你之聪慧，辨明是非；以你之力量，护佑弱小；以你之权柄，匡扶正义。如此，方能化解命中煞气，引导王气，成就大道，福泽苍生，而非遗祸天下。”
这一长段话，信息量太大。
“仁恕之心……以德润身……化解戾气……”他喃喃自语，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努力消化着。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要做好事？不能欺负人？要帮助别人？就像……就像那天在街上帮那个老伯卖糖葫芦？就像看到小贩被欺负就冲上去？就像……想办法让大家都吃得上饭？
他非常认真地看向刘伯温，脱口问道：
“先生！那我多赚点钱，给大家发馒头，算不算仁恕？”
刘伯温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困惑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善良，与他那“白虎坠地”的骇人命格形成了无比荒诞又奇特的对比。
沉默再次降临书房。
良久，刘伯温的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并非全然是笑，更像是一种复杂的感慨。他最终没有首接回答“算”还是“不算”，只是缓缓的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且……先去如此做着吧。”
马安泰得了这句话，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仿佛找到了一个明确可行的目标。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在他低下头琢磨着怎么更快赚钱买更多馒头时，刘伯温望向窗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沉忧虑。
苍穹之上，星轨交错，吉凶难料。这懵懂的白虎星君，他那发馒头的仁恕，究竟能否润化那滔天的煞气，抵挡住那己然开始运转的、深不可测的命运巨轮呢？
刘伯温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掐算，眉头越皱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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