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调”品牌店那场短暂而屈辱的面试中逃离出来，柳梦感觉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和脸面都被剥蚀干净了。她像个游魂一样在繁华的街头飘荡，周围衣着光鲜的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橱窗里昂贵的商品反射着冰冷的光，一切都与她无关，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落魄与无能。
连一个最基本的销售助理都做不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过去那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不仅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谋生的技能，反而成了她融入这个社会最大的障碍。年龄是硬伤，空白履历是死穴，她那点可怜的、建立在消费之上的“经验”在真正的职场需求面前，一文不值。
接下来的日子，她像一台耗尽了燃油的机器，只是凭着本能，麻木地重复着投递简历的动作。招聘网站上的信息眼花缭乱，她却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行政、文员、客服……所有稍微需要点技能或经验的岗位，都石沉大海。她甚至开始浏览那些以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职位——超市理货员、酒店保洁、后厨洗碗工……
每一次鼠标点击，都伴随着一次内心的挣扎和羞耻感的灼烧。去做这些吗？穿着统一的、廉价的制服，做着重复的、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被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人呼来喝去，拿着勉强糊口的微薄薪水？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和窒息。
可现实是，她连这样的工作，都未必能找到。年龄歧视无处不在，那些招聘信息上明晃晃或隐晦的“35岁以下”、“要求身体健康，能适应高强度工作”，像一道道冰冷的栅栏，将她无情地拦在外面。
刘芳偶尔会打电话来询问进展，语气一次比一次焦急和无奈。柳梦只能含糊其辞，说自己还在找，心里却越来越绝望。口袋里的钱像阳光下的冰块，迅速消融。她甚至开始计算，如果一天只吃一顿最便宜的挂面，还能撑多久。答案是令人绝望的。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等着被房东扫地出门或者饿死在那间出租屋里的时候，那个屏幕碎裂、被她几乎当作摆设的手机，竟然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柳梦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迅速沉了下去。是骚扰电话吧？或者是催缴什么费用的？她本不想接，但鬼使神差地，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您好，请问是柳梦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年轻的女生，语气还算客气。
“……是我。”柳梦的声音干涩。
“您好，我这边是‘转角咖啡馆’，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投递的服务员简历，想邀请您明天上午十点过来面试一下，方便吗？”
咖啡馆？服务员？
柳梦愣了一下，才恍惚记起，自己似乎在绝望中，胡乱投递过几家餐饮行业的基层岗位。她甚至不记得这家“转角咖啡馆”在哪里。
“喂？柳女士，您在听吗？”
“……在，在听。”柳梦回过神，连忙应道，“方便……地址是？”
对方报了一个地址，位于一个不算太繁华、但也不算偏僻的街区。挂断电话后，柳梦握着手机，久久没有动弹。
服务员。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端着盘子，穿梭在桌椅之间，对着形形色色的客人挤出笑容，说着“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谢谢光临”……还要清理桌子，打扫卫生……
以前，她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里，悠闲地喝着下午茶，享受服务的那一个。现在，她却要去成为提供服务的人？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屈辱感再次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去，还是不去？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
一方是残存的自尊和过去养成的、根深蒂固的阶层意识在疯狂叫嚣：你不能去！你是柳梦！你怎么能去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被以前的熟人看到怎么办？被孙莉那种人知道，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你会彻底沦为一个笑话！
另一方是冰冷而坚硬的现实：不去？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吃饭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去睡天桥底下，去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吗？刘芳的话言犹在耳——“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自尊心在饥饿和生存的压力面前，节节败退。
她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想起房东那冰冷的催租短信，想起自己病倒在床上连口水都喝不上的无助和恐惧……
活着，像个人一样地活着，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这最基本的需求，此刻战胜了所有虚无缥缈的体面和骄傲。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浊气都排出去。
第二天，她依旧是那身过时的打扮，来到了那家“转角咖啡馆”。店面不大，装修是常见的暖色调，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面试她的是店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穿着围裙，看起来挺和善。
面试过程很简单，主要是确认了一下工作时间（每天站八小时，轮班制，周末忙）、薪资（低得可怜，只比最低工资标准高一点点，没有任何福利保障）和工作内容（点单、送餐、收拾桌子、保持清洁）。
店长看着柳梦那份依旧写着“家庭主妇”的简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我们这边工作强度不小，需要能吃苦，手脚麻利。你能接受吗？”
柳梦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用尽力气才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能。”
“那行，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店长很干脆。
柳梦愣了一下，这么快？“……随时都可以。”
“那就明天吧，早上九点，带身份证复印件过来办入职。”店长递给她一张简单的入职须知，“试用期一个月，工资日结一百，通过试用期后按月发。”
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柳梦走出了咖啡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份工作。
服务员，工作时间长，薪水微薄，没有任何保障。
内心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屈辱、无奈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麻木。
她反复看着那张入职须知，上面简单的条款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
最终，她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口袋里。
她安慰自己，这至少是份工作。能让她付得起房租，吃得上饭，不用立刻流落街头。
至于尊严，至于体面，至于过去那个风光无限的柳梦……
就让她，暂时死去吧。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向现实低下头的，卑微的，咖啡馆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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